94.死生
這是顧彥第一次開口請求秦曜,第一次直接說出自己的願望。
或者……說是奢望更合適。
儘管這是個極為強人所難的要求。
這世上有無數人墮落成魔,卻再也沒有魔物能重新變回人。魔物是不完整的東西,只是種由惡念和慾望組成的骯髒的混合體,和人是完全不一樣的東西,這樣的魔物怎麼可能變成人呢……
顧彥一說完,都覺得自己荒謬且可笑……但是剛才一時衝動,竟然就這樣說出口了。
如果把死這個選項排除在外,這大約是他唯一的選擇了,但是和這個一比,死亡何止簡單無數倍。
顧彥倏地的住口,眼底浮現一層淡淡的灰暗。
變成人啊……
這個念頭是什麼時候開始在他的心底生根發芽的呢?曾經一閃而逝,他不敢細想。
他以為自己永遠不會有這個機會說出來。
秦曜回過頭,眼中陡然迸射齣劇烈的光芒,如同石子砸入湖面盪起絲絲波瀾,又片刻重新恢復平靜。
他緊繃著臉,下頷弧度冷硬,銳利目光直直盯着顧彥。
顧彥被秦曜的眼光看的頭皮發麻,眼中局促的神色閃過,乾咳一聲:“不行就算了,不必勉強。”
他的要求確實太唐突了,只顧着自己的想法,根本沒有想過秦曜是否會為難。
他也並不想秦曜為難,反正對於他來說,這個念頭也就是轉瞬即逝的奢望而已,所謂奢望,就是並不打算實現的東西。
實現了是驚喜,不能實現也不必難過失望。
顧彥笑了笑,“是不是該回去了?”
秦曜緩慢的,點了點頭。
回到別墅的時候,已經是凌晨時分了,天色黑壓壓的暗沉着,看不到星芒和月亮。
顧彥站在熟悉的房間,微微窘迫起來,面前的大床提醒着他每天夜裏兩人的荒唐,還有那些幾乎深深刻入他骨子裏的觸感。
一開始他只是想轉移一下秦曜的注意力,緩和一下兩人之間的關係。
但這種逃避似乎並沒有什麼作用,遲早還是要回到這裏的。
好半晌,顧彥哂然一笑,他真是越來越放不開了。
反正自己是要死的,有一天沒一天的,如果這個身體能取悅秦曜,那麼就如他所願又怎樣呢……反正他也沒有其他什麼可以回報秦曜了。
這樣的他,註定無法回應秦曜的感情。
想到這裏,顧彥的表情復又輕鬆下來。
況且也不是完全沒有享受到不是么?過了心裏那關,感覺其實還不錯。
“你要在這裏休息嗎?”顧彥對着秦曜微微一笑,這句話問的稍微有點多餘,這些天秦曜每晚都留在這裏,但顧彥還是問了一句。這也是顧彥第一次這樣問他。
想起秦曜為他做的一切,顧彥不由得心裏柔軟,今朝有酒今朝醉,他委實不想再為難眼前的這個人。
秦曜沉默了片刻,忽然開口:“你真的想要變回人嗎?”
他銳利的目光似乎要看入顧彥的心裏。
顧彥頓了一下,失聲一笑,看來秦曜不太相信他的話呢,也是,他實在沒有什麼信譽度可言。但這個念頭,卻是真真切切的。
“是的。”顧彥說。
秦曜眼神動了動,似乎作出了什麼抉擇,他說:“你和我來。”
顧彥不明所以,跟在秦曜的身後走出去。
莊園中心有座湖泊,顧彥散步的時候來過幾次,卻不知秦曜深夜帶他來這裏是做什麼。
他也不問,只是看秦曜動作。
然後他驚訝的發現,這座湖泊下竟然還有一個地宮!因為被很高明的陣法覆蓋,所以他之前竟是絲毫都沒有察覺到。
地宮裏寒氣逼人,十分空曠,只有一座冰棺。
顧彥遠遠的看着,眼前微微一陣恍惚,心臟跳的飛快,似乎意識到了什麼……
秦曜的腳步沒有絲毫的遲疑,他緩慢而堅定的走過去,雙手扶在冰棺之上,輕輕將棺蓋推開。
顧彥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腳步,他不由自主的看過去……
然後他看到了一張熟悉而陌生的臉,熟悉是因為這就是曾經的他,陌生是過了這麼多年,好像已經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他已經快要記不住自己曾經的模樣了。
此時沒有言語能形容他心中的驚駭。
他的身體,竟然還在!
顧彥雙手捏住冰棺的邊緣,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他顫抖着嘴唇,眼神死死盯着前面。
但是這怎麼可能呢……
顧彥似乎突然地想到了什麼,伸手就去拉冰棺中屍體的衣服,衣領堪堪往下扯了一點,就露出了那具身體的脖頸,脖頸上一道深深的黑紫色痕迹,隱約還有拼湊的痕迹……顧彥看着那道痕迹,眼眸似乎被刺痛了,觸電般的鬆開了手。
他沒有看其他的地方,因為沒有必要了,這確實是他的身體。
而不是什麼別的,相似的人。
這具破碎的被鎮壓被厭棄的身體……被人一點點的找了回來,小心翼翼的拼湊起來,珍而重之的擱置在這裏,幾百上千年。
顧彥咬住嘴唇,很用力。
他不是個喜歡動容的人,但這一刻的衝擊讓他無法繼續保持平靜。
這是他啊……這才是真正的他。
顧彥緩緩轉頭看向秦曜,秦曜的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半垂着眼,眼睫下兩道淺淺的陰影,將他的眼神遮擋的朦朦朧朧,如同隔了一層迷霧。
這麼些年,他就是這樣在等待着他嗎?
這樣的,相信他一定會回來嗎?
顧彥張了張嘴,發出澀然的聲音,“你……”他說了一個字,忽然有些說不下去了。
連他自己都放棄了,自甘墮落了,卻還有人默默的在等他。
時時刻刻等待着,向他伸出手。
“謝謝你。”顧彥閉上眼睛又睜開,唇邊盪開一絲笑意,他該高興的。
還有什麼比這更值得高興呢。
他現在,真的很高興。
秦曜直直的站在那兒,他頓了一下,終於開口:“你還記得當時炸裂的玉佩,還有那道沒入你身體的白光嗎?”
顧彥點點頭,“記得。”
“那道玉佩是我用萬年玉髓打造而成,一直放在你的身上,並藉助陣法蘊養你的殘魂,當時殘魂受到你的吸引,主動護主回歸了你。嚴格說,你現在的魂魄應當是完整的。”秦曜沉聲說。
“這很重要,因為只有完整的魂魄才有重回身體的可能。但也只是可能,因為你的魂魄千年來一直受魔氣的浸染,已經和魔氣融為一體,若要回歸為人,就不能帶有一絲一毫的魔氣。這個分離的過程是十分痛苦的……就算,就算你能完成這一步,你的身體也不一定能成功容納你現在的魂魄,所以……我並沒有把握。”
秦曜終於轉過頭,深深的看着顧彥,“成功了,你變回你自己,失敗了,就是魂飛魄散。你可以再考慮一下。”他的聲音似乎很平靜,但又似乎壓抑着某種顫抖。
這對於顧彥而言這是個抉擇,對於秦曜而言,又何嘗不是。
“不必再考慮了。”顧彥的回答沒有絲毫猶豫。
只要有一絲一毫希望,他都不想放棄。也不會有任何情況,會比現在更糟糕了。
秦曜沉默了幾秒鐘,“其實你現在這樣,也沒什麼不好……”
顧彥聞言笑了,這笑意從眼底里溢出來。
“阿曜……”顧彥的記憶里,自己曾是這樣喊秦曜的,他覺得這個稱呼十分親切,更能體現他現在的心情。顧彥笑着,“如果我能變回人,我就能更好的陪着你了。”
他可以和秦曜一起,認真的好好看這個世界,沒有那麼多的負擔,沒有那麼多的責任,為自己而活。
他想要這樣好好的,活一次。
這一次,有人一直在他身邊。
秦曜眼中的意外和詫異瞬間凝固,然後猛地破碎開來,颶風裹挾着碎片席捲一切,形成深不見底的漩渦。他喉結聳動了一下,聲音低啞,“師父……”
秦曜臉上的動容無法掩飾,顧彥看着他,依稀看到了曾經的那個少年。
他很想他。
顧彥笑了笑:“我們什麼時候可以開始?”
秦曜的胸膛起伏了一下,他平復了一下情緒,說:“現在就可以。”
“好。”顧彥眼中躍躍欲試。
他的心跳的很快,這種名為希望的情緒,似乎很久很久沒有過了……此刻,他彷彿再次感受到了生命的鮮活。
身為一個無望的魔物,他幾乎忘掉了自己還能擁有這種情緒的能力。
他以為自己走投無路了,卻誰知還能有重新做人的機會。
哪怕為此付出一切代價,他都願意。
顧彥狠狠的壓了壓嘴角,不讓自己笑的太明顯,雖然有了希望,但還不能高興的太早。他可沒忘記自己現在還是個定時-炸-彈,魔主隨時可能會控制他的身體。
秦曜要幫他重回身體,必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顧彥不認為魔主會放過這麼好的機會。
“我應該怎麼做?”顧彥看向秦曜,問道。
秦曜頓了一下,一個字一個字的道:“置之死地而後生。”
顧彥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秦曜小心翼翼的將冰棺中的屍體扶着盤膝坐起,雙手手心朝上。他在水晶般的地面上輕輕一按,冰棺緩緩沉入地底,然後他轉頭道:“我知道你隨時可以脫離現在附身的這個人類身體,但僅僅這樣是不夠的,若是以魔魂附體,也不過是將你附身的軀體也變成魔物罷了。所以若要完整的回來,必須經受分魂滌體之苦,我的佩劍天生克制妖邪魔氣,可以蕩平一切魔力,所以我需要先殺了你,你才有機會盪清魂魄中的魔氣。”
秦曜緩緩從空中抽出自己的劍,正是他們在人間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那柄銀白色的長劍,僅僅劍身散發的氣息,就令顧彥感受十分難受。
他十分清楚這把劍對魔物的威脅。
“在此過程中,我需要小心護住你的魂魄,及時送回你的身體,否則你將會直接被殺死。但儘管有我相護,若是你沒能……沒能及時擺脫,也一樣是魂飛魄散的下場。這一點,只能靠你自己,誰也幫不了你。”秦曜沉沉看着顧彥,握着劍的手十分用力,眼中掙扎的神色一閃而過。
“我明白了。”顧彥說。
其實剛才秦曜說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時候,他就差不多想到了這裏。他的魂魄魔化已久,要想擺脫魔氣,只能用這種最極端的辦法。因此他也明白了秦曜猶豫的原因,成功率太低了。
但是顧彥反而鬆了一口氣,倒不是害怕會失敗,而是這樣的情況下,魔主就算操縱他也沒有什麼用。
因此倒不擔心這個過程會傷害到秦曜,至於自己能不能逃脫,那是他自己的事。
秦曜抿緊唇,緊緊握着手中的劍。
“你準備好了嗎?”他說。
顧彥微微一笑,正準備開口,忽然身體微微一震,瞬間失去了對身體的掌控,他的靈魂如同被壓迫到一個小小的角落,聽自己開口說:“萬一……我失敗了……你……”
顧彥冷冷的看‘自己’裝模作樣的表演,魔主果然是不會坐以待斃的。
他垂眸看着秦曜的劍尖,心情複雜。
“如果我死了,你就忘了我吧。”顧彥說,他緩緩走上前一步,伸手似乎要碰觸秦曜的臉龐。
他看着秦曜眼裏的動容,心中低笑,這不是他說的話,他的動作。
他知道魔主想要做什麼,他想要驅使他傷害秦曜,驅使他離開這裏,驅使他為他做事。
顧彥同樣不願意坐以待斃。
他被控制了這麼久,嘗試了很多次反抗,但每一次都被輕易的鎮壓了。但這並不意味着他只能認命,他不願意一直這樣下去,一直在嘗試奪回對身體的掌控,終於被他找到了一個辦法,可以在魔主的大意之下,瞬間突破障礙,奪回對身體的控制。但這樣的機會僅有一次!一旦用過,就會遭到無情鎮壓。
顧彥覺得現在就是用這唯一一次機會的合適時機。
積蓄已久的力量瞬間爆發開來!顧彥的右手臂骨頭髮出咯咯的響聲,他忽然一手握住劍尖,直接沒入自己的胸口!整個人向著秦曜倒過去!他放棄了所有的抵抗和保護,靈氣沒有遇到任何阻擋長驅直入!整個身體都瞬間滲出血絲來,如同從裏面開始崩潰。
那一次,在他的全力抵擋之下,這把劍依舊對他造成了不可磨滅的傷痕。這一次,他將自己的靈魂敞開,任炙熱的靈力洗滌而過,宛若千刀萬剮,烈火炙燒。
鋪天蓋地的金色靈力在他的身體裏遊盪,幾乎將他的靈魂絞的支離破碎!
顧彥張開嘴,發出一聲詭異的悲鳴。
魔氣中蘊藏的一絲純黑如墨的意識傳來強烈的憤怒,但是在這種情況下自身難保,根本無法再繼續控制顧彥了。
顧彥口中都是腥甜的味道,他賭對了。
他緊緊抱着秦曜,讓那把劍始終插在身體裏,沒有抽出來,他抬頭笑了笑,“別擔心……我沒事。”
他幾乎已經站不住了,整個人就像是被串在劍上,才沒有摔落在地。秦曜握劍的手用力到泛白,微微顫抖。顧彥輕輕覆上他的手,搖了搖頭,他已經說不出話來。
靈魂被分裂灼燒的痛苦令顧彥的表情幾乎扭曲,劇痛讓他神智恍惚。
但是他不能失去意識,不能放棄,放棄就真的死了。
身為高階魔物的強大魔魂,蘊含的魔氣何其濃郁,不甘心就這樣被消滅,在做着垂死掙扎和反抗。
顧彥努力保持着最後一絲清明,但一陣陣的疼痛襲來,幾乎將他淹沒,就在他要堅持不下去的時候,靈台忽然一陣清明,讓他重新恢復神智。
這一絲微弱的力量潛伏在他的身體裏,幾乎察覺不見,正是當時沒入他身體的那一縷沒有被污染的殘魂,在魔氣被消滅大半之後,終於顯露了出來。
顧彥凝聚神識,靈魂之力穿透劇烈的金色靈力,魔氣均被阻擋在外,燒的滋滋作響。
他心神動搖,竭盡所能的沖了出去!
一道白光從他的額頭中激射而出!直接沖向了地上他的原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