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扮演
劇組的工作效率真的很高,好在劇本主線都有,只是潤色一下發揮一下,短短几天就有了樣子。
顧彥看着自己手上的劇本,這個劇本再不是開始簡陋的樣子,詳細很多,分鏡對話動作場景都有。但是他清醒着的時候,並不會輕易動搖,更不會記起以前的記憶。
這樣也沒什麼不好,他可以更冷靜理智的面對任何狀況。
就像現在這樣,已經拍了半個多月了,一切都十分順利。顧彥冷笑一聲,秦曜的算盤恐怕是要落空了。
“顧彥,你準備好了嗎?”余導的助理過來問道,他面對顧彥還是很恭敬的。
“嗯,好了。”顧彥站起來,他已經化妝完畢,完全是一副古人的打扮,長發束起,錦緞長袍,腳踏鞋履,宛然一個古代的富家公子,但眉眼間又有着一般人沒有的銳氣。
余導看到顧彥過來點點頭,他是個話不太多的人。
演員到位之後就很快開始了。
這一幕是拍的秦子嘉戰勝歸來之後的場景,他為了贏得這場戰爭,殺了數不清的叛軍和魔物,而且因為毒魔作祟的原因,甚至還屠城過,那一場瘟疫里,他的手下折損過半,無數陪伴他出生入死的兄弟死在魔物的手下。現在終於回來了……他不想再殺人了,所以主動向陛下交了兵權,陳禪帝為了表彰他的功績,又因為他知情識趣,所以重重嘉賞了他的父母。侯府榮寵如日中天,他卻反而不思進取,世子做的和京城其他紈絝沒啥不同。
秦子嘉依然住在府外的別院,很少回家,但今天剛好是月初,按照慣例他是會回家和父母兄弟一起吃個飯的。
因為他赫赫有名的事迹以及陳禪帝的寵幸,侯爺夫婦對他十分客氣。相處起來不像父子,倒像是同僚,母親偶爾會對他有一點好臉色,但大多是為了讓他照顧好弟弟,畢竟誰都知道,秦府現在的一切都是因為他。
他明知道這一切,卻還是維繫着這一點表面情分,畢竟是生養他的父母。
顧彥對這些情節瞭然於心,然而走進侯府的大門,他的臉色還是變了一變,這裏處處都是熟悉的模樣,和他夢中幾乎別無二致。
劇組怎麼可能做到這一點?除了他還有誰能記得當初的模樣?
也只有秦曜了,秦曜一直到離開之前,都幾乎和他寸步不離,侯府也是來過的。
顧彥定了定心神,走進主院,扮演他父母的演員坐在那裏,化妝打扮之後,和他夢中的樣子竟有七八分相似。
秦父撫了撫鬍鬚,對他一笑:“你來了,坐吧。”
秦母也微微笑了下,“嘉兒好久沒回來了。”
顧彥頓了一下,緩步走了過去,他的父母平日裏可不會這樣和顏悅色,母親更是少話,今日這樣必是有事的。他想到這些微微一怔,他是看過劇本的,清楚之後的情節,但是他剛才的想法,就像一種本能,好像真的是他自己在思考。
顧彥在桌子前坐下來,沉默不語。
秦父斟酌了一下,對他道:“你年紀也不小了,可想過自己的終身大事?”
這時候秦子嘉應該是二十七歲,這時候還未成親對古人來說簡直是不可思議。他之前一直淡泊這方面的事,後來從軍很少歸來,現在總算是回來了,但那修羅般的惡名遠播,在這歌舞昇平錦衣玉食的京城,他就像個妖魔般的存在,可沒有哪個好人家願意把女兒嫁給他這樣的人,哪怕他有着這樣的身份地位。給他送女人的倒是不少,但都被他毫不留情的擋了回去。
顧彥抿了抿唇,“沒想過。”
秦母難得開口了,語調不疾不徐,“你年紀不小了,以後還要繼承侯府的爵位,為侯府開枝散葉是你的職責。肖太師的小孫女兒花容月貌德才兼備,娘看和你是個良配,你覺得如何?”
肖太師的小孫女兒確實是個美人,當初也是京城第一才女,不知多少風流才子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然而此女三年前和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秀才私奔了,一時間成為京城笑柄,肖太師震怒,他一向疼愛這個孫女兒,誰知道如此不檢點,給肖府如此抹黑!肖府的勢力那是個小秀才能抵擋的,他們很快被抓了回來,那秀才被亂棍打死,女的被打掉孩子關在家裏。
過了幾年,肖太師終歸是捨不得這個孫女兒,畢竟是他最疼愛的孩子,可是這名聲臭了,哪裏還嫁的出去。隨便嫁給個下等人又捨不得,於是把主意打到了秦子嘉身上。肖太師想得好,兩家門當戶對,秦父秦母雖然嫌棄女方名聲不好,但是秦子嘉一樣名聲不好,乾脆湊個對兒,還能得了肖府的人情好處,大大的划算。
這些都是劇本里寫過的內容,顧彥心裏一清二楚。
“你若是覺得可以的話,娘就安排你們見一面如何?然後早點把日子定下來,年前把喜事辦了。”秦母含笑,“安排好你的終身大事,娘才好放心啊。”
此時離過年也不過一月的時間,別說是侯府這等人家了,就是普通人家也不至於如此輕率倉促。
顧彥看着面前女人笑意盈盈的面龐,彷彿真的是在替他着想,為他好一般。
忽然心中怒火騰的就生了起來。
“兒子心中有數,此事就不勞母親費心了。”顧彥冷冰冰的吐出幾個字。
秦母眉頭微蹙,“你總說心中有數心中有數,這麼多年了,也沒見你身邊有個貼心人,娘能不費心么?”
顧彥忽然霍的站起來,逼近過去,冷笑:“你真的是在替我擔心嗎?”
“當,當然是真的……”秦母表情有一瞬間的尷尬。
顧彥忽然大笑了出來,他笑了半天,眼神如刀,“你說這句話,不覺得心虛嗎?!”
他看着眼前的人,視線一陣陣模糊,心口彷彿有什麼很痛苦的東西冒出來,冷靜和理智一點點被粉碎。他以為那些不會影響他的東西,一點點冒出來,原來不是不能影響,只是被壓抑住了,而此刻到了一個爆發的缺口。
余導眉頭一皺,場面有些失控,顧彥說的根本不是事先準備好的台詞,這時候他應該是露出傷心憤怒但壓抑的表情,雖然生氣卻還注意保持自己的儀態。而此刻看起來,卻似乎已經徹底被憤怒所淹沒,連母親的尊稱都不用了。
他起身就要去制止顧彥,忽然肩膀上一隻手壓住了他。余導回頭一看,是秦曜站在他身後,沖他搖了搖頭,“繼續。”
余導轉瞬想了很多,他知道秦曜拍這個電影有別的目的,卻又不知道到底是什麼目的,秦曜不說他也不問,他只需要配合就好了。其實這段時間,他已經隱隱發現顧彥有點古怪,可能顧彥自己都沒發現,他真的入戲很快,而今天,這種入戲開始失控。
余導坐下來,冷靜的示意其他人不要上去打擾,繼續往下拍。
“你們是不是很後悔生下了我,是不是很遺憾我沒死在外面,是不是很厭惡我啊……”顧彥低低的譏諷的笑聲回蕩,“是……你們生我養我,讓我錦衣玉食的長大,我很感激你們,所以不論你們怎樣對我,我都不會忤逆你們的意思……這是我欠你們的,但是!到此為止!”
顧彥一手推翻桌子,桌上的茶壺水果摔了一地,一片狼藉,兩個演員有點嚇呆了,話都不會說了。
顧彥的眼神太可怕,好像隨時會殺了他們!
顧彥冷冷瞥了他們一眼,轉身走了出去!夠了,為什麼他還要再經歷一次這種事!
他受夠了,都是假的,都是假的!那兩個人已經死了,一千年前就已經死了!那時候,他沒能夠說出自己心裏的怨恨,現在他可以毫不猶豫的說出來了,自己內心的怨恨和痛苦。他再也不用一直隱忍了,隱忍的只是他一個人而已,而那些人只會得寸進尺,把他的隱忍當做理所當然。
他現在終於不會那樣蠢了。可是……那又怎麼樣呢,這麼長的時間,那些愛的人恨的人都灰飛煙滅了……
不會再聽他訴說了。
他終於不會再忍了,他只會為自己而活,卻活的一點意思都沒有,如同行屍走肉。
他一點都不想這樣,他想放下,他寧可那時候死乾淨了。
可是他為什麼還要活過來,為什麼還要記得這一切?
讓他一個人孤零零的活在無邊的怨恨和孤寂之中……為什麼要這樣懲罰他,讓他成為一個不死不滅的魔物。那些想要徹底忘卻的記憶如附骨之咀揮之不去。
身邊的一切如同光怪陸離的鬼境。
顧彥走出很遠,漫無目的的走着,他以為自己不會停下來,忽然秦曜出現在一旁,拉住了他的手。
“我帶你去個地方。”秦曜說。
他把顧彥塞進車裏,一路開了出去,最後在京城的鬧市區停下來。那條商業街不允許車輛進入,所以只能下來走。
顧彥抬頭一看,就知道秦曜帶他來了哪兒,他看着那條路,心中忽然升起恐懼來,轉身就要走。
但是秦曜不允許他就這樣逃掉,他死死拽着顧彥的手,把他拉到那跟前停下。顧彥額頭冷汗流了下來,嘴唇泛白,只要再往前邁一步,就是那無邊無際無法掙脫的絕望痛苦。當時他第一次來京城,追尋朱桓瑋來到這裏,莫名其妙的痛不欲生。
那種痛苦一刻都無法忘掉。
“陳朝時這裏就一直是處決犯人的地方,這裏常年被鮮血浸透,冤魂纏繞,這裏是整個京城煞氣最重的地方。陳禪帝殺了你之後還不放心,把你的頭放在這裏的地下,用最惡毒的法陣鎮壓,這樣就能保證你不會回來報復他了,而且時時刻刻被煞氣折磨。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痛苦,你已經嘗試過了。”秦曜說,“其實陳禪帝想太多了,你根本不是那樣的人……”
“我回來時已經晚了,但是我不能允許你死後仍舊受此折磨,奈何這件事太過隱秘,當初鎮壓你的人都被陳禪帝除掉,我好不容易才知曉埋葬你的地點,尋回了你的屍體……重新拼湊起來。”
“……那時候你在這裏突然發作,是因為……雖然你已經擺脫了這裏,但曾經痛苦的陰影依舊刻在你的腦海里,只要一點點引子,就會重新陷入那種絕望……其實這裏已經不能影響你了,法陣早已被我破壞,再也不能鎮壓束縛你,走不出來的,是你自己。哪怕你什麼都忘了,也依舊沒有辦法從這種痛苦中走出來。”
“你的身體,從來沒有一刻忘記過過去。”
“那些難堪的,悲哀的,憤怒的,痛苦的過去……你都沒有忘記過。”
“我忽然有點後悔了……如果活着對你來說只是痛苦,也只有痛苦的話,那麼對你最好的解脫就是死亡。如果你不能忘記這種痛苦,如果你不想忘記這種痛苦……”
“那麼……我給你解脫。”
秦曜面無表情的看着顧彥,忽的伸手一推,將顧彥往前推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