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執念
“夠了。”顧彥冷冷看着秦曜。
秦曜的動作僵在半空,半晌,他慢慢轉過頭,雙眼溢滿某種不可言說的情緒,厚重深沉,無邊無際。
“放開他。”顧彥挑眉。
秦曜抿了抿唇,壓下眼中複雜的神色,緩緩放下手,“抱歉,我失態了。”
傅哲川神態狼狽,他沒有想到秦曜一言不發就直接動手,而且秦曜按住他的手十分用力,竟讓他動彈不得。他忽然就意識到,也許秦曜是和顧彥一樣的,都是有着神奇本領的人。
而且……他其實是見過秦曜的,那是一次偶然,他看到秦曜和宋雲崢一起,宋雲崢對秦曜十分恭敬。
能讓宋家長子如此恭敬的人,定然不簡單。
傅哲川的眼神若有所思。
顧彥把傅哲川扶起來,“你沒事吧?”他雖然不太在乎傅哲川死活,但是卻更不能容忍秦曜的行為——太具有侵略性。
那一瞬間,秦曜的眼神讓他覺得十分危險。
“我沒事。”傅哲川拍了拍衣服,整理了一下下擺,一派從容的笑笑,抬了一下眼鏡。
顧彥輕輕嗯了一聲,他看出來秦曜雖然剛才十分暴怒,但還勉強克制了自己,並沒有一下子就打死這個凡人。否則以秦曜的實力,傅哲川現在不可能還活着站在這裏。
但儘管如此,他依舊不喜歡被別人干涉自己的決定。
“給傅總道歉。”顧彥側了側頭,冷淡的目光落在秦曜身上,“你剛才太過了。”
秦曜表情一僵。
他沉默了片刻,發現顧彥是認真的,垂在身側的手不由得握緊,看向傅哲川的眼神充滿了殺氣!
顧彥竟然因為這點事要他向傅哲川道歉,剛才他該直接殺了這個人的!
傅哲川注意到了秦曜殺氣騰騰的目光,但他就和沒看到似得,嘴邊掛着淡淡的笑,絲毫沒有給秦曜準備台階下的意思。
這個可惡的混蛋,料准了他不願忤逆顧彥。秦曜眼神越發冰冷。
“對、不、起。”好半晌,秦曜從牙縫中擠出三個字。
他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對顧彥以外的人低過頭,現在卻不得不和情敵低頭,憤怒憋屈在心底沸騰,無處發泄。只因為這是顧彥的意願……他好不容易才找回了他,怎麼捨得令他失望難過。
他什麼都可以妥協的,只除了一點……只除了一點。
傅哲川笑了,似乎這才看到秦曜似得,一副十分通情達理的樣子,“沒關係,秦先生剛才也只是一時衝動嘛。”
秦曜的手捏的咯咯作響,這個虛偽的混蛋。
他強迫自己收回眼神,轉頭看向顧彥,神色瞬間變得柔和下來,“不要走,好嗎?”
顧彥頓了下,笑:“好。”
他雖然不滿於秦曜的行為,但是卻不會一再挑戰他的底線,打了一棒當然也要給點甜棗,把秦曜逼急了對他並沒有好處。
“你先走吧。”顧彥歪着頭看了看傅哲川,露出歉意的笑。
傅哲川臉上的失望一閃而過,隨即大度的笑了笑,“好,不過你要記得,我隨時都會等着你的。”
秦曜的眼刀子扔了過去,恨不得捏死這個人。
傅哲川轉身上車,視線掠過秦曜,雖然他表情神色平淡,秦曜卻依稀從他金絲眼鏡下的那雙眼裏看到了挑釁。
秦曜深吸一口氣,壓下煩躁的情緒。
如果不是怕顧彥生氣,就算是傅哲川又如何,在他眼裏也不過是個可以隨手弄死的凡人罷了。
他根本不在乎。
“你開車了嗎?”顧彥問秦曜。
秦曜收回思緒,才發現顧彥是在和他說話,他點了點頭,雖然他也不太依賴於這種交通工具,但是生活在人類社會,還是用得上的。
秦曜不太注重車,這輛賓利還是某個人類權貴送給他的。
他替顧彥拉開副駕駛的車門,然後才回到駕駛座,啟動了車輛。
秦曜在海雲市也有居住的地方,他哪怕心思不在賺錢之上,但活了太久,又有太多試圖仰仗他的凡人,因此積累的財富依然十分可觀。
他將顧彥帶到他的別墅,別墅面積很大,一眼看去四周都沒有其他的建築,環境安靜優美,如世外桃源。
顧彥站在窗戶處往外看了看,淡笑:“還不錯。”
秦曜看着顧彥的側顏,移不開視線,唇角不由自主的上揚,“你喜歡的話,可以隨時過來。我的東西都是你的。”
顧彥轉過頭,看着秦曜的眼神意味深長。
“你對我這麼好,想要的是什麼?”顧彥說。
秦曜動了動嘴唇,沒有說話。
“不要說你什麼都不要。不論是人,還是魔物……誰都有自己想要的東西,這世上不會有真正無欲無求的人。”顧彥定定看着秦曜,眼神灼灼,“你應該也活了不短時間了,你停留在世俗界這麼多年,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我只想要……看你活着,開心的,快樂的……”秦曜聲音沉沉,認真的看着顧彥。
顧彥嘴角挑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只是這樣嗎?”
“是的。”秦曜說。
“那你剛才為什麼要和傅哲川動手,難道你就知道我和他一起,不會開心快樂嗎?”顧彥逼視秦曜的雙眼。
秦曜臉上的狼狽一閃而過,他飛快的掩去眼中的神色,沒有說話。
他該怎麼回答?如果顧彥想起以前的記憶,會怎樣看待這樣的他……只想一想到這個後果,某種不可抑制的恐慌就會蔓延出來。
可是顧彥這麼聰明,他也許已經看出來了。
秦曜抿緊唇,心中劇烈的掙扎,如果顧彥一定要知道的話,他……
“算了,和我說說以前的事吧。”顧彥哂然一笑,挑眉看着秦曜,彷彿剛才只是隨口一個問題,根本沒打算聽到回答一樣。
秦曜陡然鬆了一口氣,可是又不知道哪裏說不出的失落。
強烈的情感在心底蠢蠢欲動,想要邁出一步,卻又不敢邁出。如果剛才顧彥執意追根究底,他恐怕會不顧一切的說出來吧……畢竟,他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但是他又慶幸顧彥到底沒有接着問,他還沒有做好那樣的準備。
“過去的事情……很長很長,你想從哪裏聽起?”秦曜想了想,說。
“說說我是怎麼死的吧。”顧彥眼神發亮,問,“我是怎麼死的,才會墮落成魔物呢?”
他漆黑的雙眼散發著好奇的神色,似乎在等着聽一個很有趣的八卦一般,好像和他一點點關係都沒有,只是某個根本不認識的人的無關緊要的趣事。
秦曜看着這樣的顧彥,痛苦的閉了閉眼睛。
他不能原諒自己。
秦曜上山的時候,才十六歲的年紀,那時候魔物入侵,兵荒馬亂。
那人領兵作戰,自顧不暇,為了保證他的安全,費盡艱辛送他上世外仙山求道,他天生陰陽天眼,融靈之體,被靈劍門的太上長老看重,收下做了關門弟子。
他不想離開那個人,但是他知道弱小的他,只會是那個人的拖累,所以他告訴自己,必須要足夠強大,只有強大了,才能幫到他,才能保護他。
從那時候起……他就想保護他,保護那個看起來冷漠強大的男人。
只有他知道,那個從不將脆弱示人的男人,內心溫暖寬厚,而且有着這個世界上最堅定的心……儘管活的很辛苦,也從不放棄他的赤誠,從不曾被黑暗侵蝕絲毫,如同無邊深淵中的一縷光明,照亮他的心。
他想要保護那個人,而不是一直被保護。
誰曾想,那時候就會是訣別呢?
秦曜只用了十年的時間就凝丹成功,是整個靈劍門千年來的不出世奇才,他覺得自己已經有了一定的實力,便請求太上長老放他下山。
他壓抑不住心底的思念,想要迫不及待的看到那個人,讓他看到現在的自己,讓他為自己自豪。
太上長老當時並沒有阻止他,只是和他說了一句話:你心無正邪對錯之分,執念太強,繼續下去恐有入魔之險……也到了讓你離開的時候了,這一次,你若是找到了自己的路就回來吧,若是找不到,就當老夫沒有教過你。
秦曜毫不在意,他想要停留的地方,只是那個人的身邊,他想,他大約是不會回來了。
他給太上長老叩了三個頭,義無反顧的下山了。
十年時間,可以改變許多事情。
他迫不及待的趕到京城,想要去找那個人,而曾經朱紅大門的侯府府邸,只剩一片殘垣斷壁。他不甘心,找遍了所有他們有過共同記憶的地方,都沒有找到那個人。
他瘋狂的向所有人打聽那個人的消息,然而消息只有一個——那個人死了。
他不願意相信這個事實。
才十年而已,十年而已……怎麼就死了呢?
為什麼所有人都說他是罪人?
為什麼所有人都說他兇狠殘暴?
為什麼所有人都說他該死?
不該是這樣的,他在他身邊七年,比所有人都清楚他是什麼樣的人。那是個無論在怎樣的逆境之中,都不會放棄理想堅持的人,他忠於君王,孝敬父母,愛護手足,用盡他所有的努力保護這個國家,保護這個世界。儘管這個世界有時候對他並不友善。
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欺君罔上意圖謀反,怎麼可能血腥屠城,怎麼可能邪惡殘暴呢?
他不相信!
秦曜不知道自己最後是怎樣接受這個事實的,那時候他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為他報仇。
既然要報仇,首先就要知道仇人是誰了。
這是一場有着許多人推波助瀾的陰謀。大敗敵國,斬殺無數魔物的秦將軍凱旋而歸,卻礙了別人的升遷之路,那些人不看他立下的功勞,不看他付出的鮮血,眼中只有嫉妒。
因為他戰功碩碩,侯府風光無限,陳禪帝的榮寵越發隆盛,而他的親人們卻不知收斂,張揚跋扈。
羨慕的,嫉妒的,厭惡的,恐懼的。
流言如同漩渦,將整個侯府連同那個人,一點點捲入無底深淵。
陳禪帝聽信天師浮圖之言,逐漸心生猜忌。
軍中派系分明,中流砥柱俱都是秦家的人,帝王忌憚,趁北面又起叛軍的時候,試圖剝奪秦家的兵權,換上其他家族的人們。
這一舉動引起了強烈的反抗,當夜秦家的直系軍隊闖入京城,那一夜十分混亂。
雖然很快被鎮壓了,但是帝王大怒。這時候無數人落井下石,無數謀反忤逆莫須有的證據冒了出來,瞬間將那人置於不得翻身之地。
陳禪帝怎會放過這麼好的機會,要誅秦氏九族。
天師浮圖此時進言,說秦將軍乃天煞之身,若隨便殺了,必定怨恨陛下,煞氣會侵蝕陛下的龍氣。他有一個辦法可以化解,需將秦將軍五馬分屍,並且將他身體的五個部分分別置於地煞之處鎮壓,這樣日日受煞氣消磨,永世不得翻身!再不會對陛下有任何威脅!
陳禪帝信以為真,果真下令五馬分屍,秦氏其餘眾人全都於午門斬首一個不留!這才算除了心腹大患。
榮寵一時的秦氏一朝灰飛煙滅。
秦曜不知道自己除了報仇還能做什麼。
他把所有推波助瀾落井下石陷害過那人的人全部都殺了,他幫助太子奪位成功,將昏庸的陳禪帝軟禁起來,沒多久就逼瘋了。
最後他抓到了那個所謂的天師浮圖,陳禪帝最信任的人。
就是這個人在後面推動一切,每一步每一步,假傳留言,偽造書信引秦家軍冒險入城,設計一個個陷阱讓秦家人跳進去……最後成功將那人推進深淵,死後都不得安寧。
然後秦曜發現,浮圖其實不是一個人,是一個魔物,一個弱小的低階魔物。
他以為魔物已經死光了,卻不知還有一個漏網之魚。
這就可以解釋了。
魔物和人類不共戴天,尤其對於阻擋了它們的那人,更是仇恨無比。就是這個該死的魔物,偽裝成人類的樣子,潛伏在帝王身邊,利用人類心裏的醜惡,一步步將那人逼入了絕境!
秦曜恨的眼睛都紅了,他要殺了這個該死的魔物!
可是那個魔物卻忽然對他說,你不認得我了嗎?
秦曜就愣了。
那魔物揉了揉自己的臉,變成另一個樣子,它討好的看着秦曜,說:當年如果不是你放我一馬,我早就死了。是我啊,你還記得我嗎?
秦曜一下子就記起來了,那是十幾年前,那時候他還跟在那個人身邊。
有一次他們和幾個修士一起圍剿一個魔物,那個魔物屠戮了好幾個村子,其中剛好有他曾經生活過的李家村。他再次回到故地的時候,李家村已經沒有一個活人,滿地的屍骨如同修羅地獄,他依稀能從那些屍骨中看到一個個卑劣可憎的面容,那些人自私自利,每一個都曾打罵過他和張寡婦,人類的每一種罪惡都能在這些人身上看到。這些人醜惡的面容歷歷在目,他看着看着就笑了,這些該死的人終於死了。
晚上官兵們舉着火把,在修士的幫助下將那麼魔物趕入了絕路。
那個魔物慌不擇路,渾身都是傷,最後瞅准了他的方向,一頭就沖了過去。他站的地方比較隱蔽,他定定的看着那個魔物,他本應該阻攔住它的,只要他大喊一聲,後面的人就會立刻趕過來,將那個魔物重新圍住擊殺。但是那一瞬間……他讓開了。
魔物,人類,到底誰更可憎,他其實有些分不清。
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想的,但是當時他那樣做了,悄無聲息的放了那個魔物一條生路。
那人後來趕過來,對着他嘆了口氣,卻沒有責備他,只以為他是嚇壞了。
秦曜終於回想起這一切,他看着那魔物血紅的眼睛,裏面滿是兇殘狡詐。
當日被逼的走投無路渾身是血的魔物,搖身一變成了帝王面前的天師浮圖,一步步將那個人逼上死路。
秦曜毫不猶豫的一劍殺掉了那個魔物!他刺穿那個魔物的頭顱的時候,它依舊瞪着不敢置信的眼睛,似乎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曾經放過他的人類,這一次會如此果決的殺掉他。
秦曜閉上眼睛,刺穿那魔物的一劍,似乎也同時刺穿了他的心,殺掉了過去的那個自己。
那個自私的,卑劣的自己。
他和他所厭惡的那些人並沒有任何區別。該死的是他才對,該死的是他才對。
可是承擔後果的……卻是那個人。
如果那人知道這一切,會怨恨他嗎?這是他放在心頭一千年的執念。
他始終不敢去猜想這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