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六十三章
第六十三章
日上三竿,洋洋洒洒的陽光照在窗口的花瓶上,上面還插着一枝秋海棠。
這可能是秋天裏最後的一枝了,天氣逐漸變冷了,絲絲的涼風帶着落葉掃在屋檐下面,卷進屋裏的時候還帶着瑟瑟的秋意,男人坐在榻上,望着外面的藍天白雲,神色落寞。
矮桌上放着一把精緻的匕首,兩三刻小小明珠,以及幾塊碎銀。
藤蘭在外面抖着一個香囊仔細翻過裡子,走了進來:“殿下,香囊我給洗乾淨了,今天天好,這麼會兒功夫就幹了。”
她雙手捧到他的面前,微微躬身,十分的恭敬。
李煜難得素氣,是一身白衣。
他一條腿受傷折斷了,接骨之後暫時不能大動,用小板固定着只能小心休養。
伸手接過香囊,男人先是笑了。
離開的時候,他特意轉了一圈,給阿沐的匕首和香囊帶了回來,香囊里也只有碎銀和明珠,仔細掂量着這兩顆明珠,已經磨得十分光滑了,想必總是摸着把玩,這香囊綉工也不算精美,簡簡單單的一個粗布縫着的,當真簡樸。
比起這個香囊,匕首則更是灰撲撲的。
鞘上連一個飾物都沒有,伸手抽開,刃上光澤倒是好,李煜如獲至寶,擺弄了好一陣,才讓藤蘭取了紅繩來,新制了個掛鈎,這就當成自己的飾物掛了腰上。
藤蘭回身去取了茶水來,也放在了矮桌上面。
男人摩挲着那兩顆小小的明珠,抬眸見是她,頓時皺眉:“下去吧,讓牛二過來。”
她自然知道殿下不喜女人在旁,連忙轉身退下。
很快,牛二匆匆走了進來:“殿下,人給接來了。”
李煜並未抬眸,只是將兩粒明珠放了香囊邊上,圓滾滾的明珠自然滾動起來,韓湘子進門的時候,正瞧見桌子上的這兩顆帶着淡淡的陽光滾落下去,男人一伸手,這就掉了他的掌心裏面。
他倒是有耐心,重新放置在了香囊邊上,眼看着穩穩不動了,這才抬眸:“還不請韓大夫坐?”
牛二伸手讓坐,韓湘子也不言語,直接坐了李煜的對面。
他的目光在香囊上一掃而過:“殿下從十里瀑掉下去還能安然無恙,當真是福大命也大。”
李煜勾唇:“不,是有個人救了我。”他伸手按在腰間的匕首上面,輕輕的摩挲着,忍不住又解了下來放在了桌子上面:“不過有意思的是不等我回到城裏,下山搜救的禁衛軍來報,說是在下游處發現了細作的屍首,這趙國細作也忒膽大枉為,竟然殺害了陛下給韓大夫找的齊女,扮作她的模樣,現在死在了阿沐葬身的那裏,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只不過苦了韓大夫,好容易得了個女兒,能睹容思人了,現下又沒了念想。”
韓湘子看了一眼匕首,摘下腕上的佛珠輕輕捻着,嗤笑一聲:“沒了就沒了吧,這樣的福緣淺薄的兒女,在眼前也沒什麼用。”
男人點頭,一臉正色:“現在兩個韓沐都去了,只望韓大夫節哀順變。”
這麼一說的話,當然最好,韓湘子抬眸:“多謝殿下掛懷。”
李煜揚眉:“不必。”他伸手拿起桌上的一塊小碎銀,輕輕在掌心揉了揉,眼底笑意頓現,“今日請韓大夫來呢,也是有個不情之請,昨天晚上在山裏吹了一夜的冷風,早起也是飢腸轆轆,忽然就想起了阿沐之前常吃的甜糕,卻不知是個怎樣的做法,可否請教一二。”
韓湘子面色不虞:“我是大夫,又不是廚子,殿下問錯人了。”
說著當即起身,拂袖的時候還不小心刮到了桌上的明珠,骨碌碌一下子帶了地上去,他抬腳走過,瞬間就不知道踢了哪裏去。李煜頓時低眸,牛二趕緊彎腰去找,這個時候長路在外面急忙忙衝進了院裏來。
比他腳步更快的,是長皇子身邊的侍衛長。
長路被攔截在外,李槩一步邁進了屋裏,手裏的一紙公文就扔了李煜面前:“給我解釋一下細作是怎麼回事?”
男人一身錦衣,一臉怒意。
現在外面到處都在張貼告示,別國細作從燕京逃離,全力緝捕。各地的通緝令都是一個模樣的,上面的畫像是一個女人,只是對外宣稱是潛入了太子府,至於畫像上面的女人美則美,但是眼睛鼻子嘴巴組在一起,卻是個誰也沒見過的,只說緝捕,可到底是往哪邊去了也不得而知,又去哪裏抓呢!
只不過,長皇子身邊的人卻知道這是意有所指,這女子樣貌與他身邊美人有那麼五分相像,李煜卻是看向了韓湘子:“有意思了,這紙公文是天子聖意,我來瞧瞧。”
李槩早有禁令,不得出京。
他目光狠厲,跟着他後面進來的侍衛長遞過一幅畫來,男人示意叫遞給李煜:“休拿一紙公文來糊弄你哥哥,務必把人分毫不差的給我帶回來。”
李煜勾唇:“哥哥不必心急,這樣你替我做一件事,我幫你找人。”
男人頓時皺眉:“什麼事?”
李煜嗯了一長聲:“早就聽聞宮裏有個御廚,專門會做趙國菜,哥哥幫我請了他來府上給我做菜,我出京去幫哥哥抓人,如何?”
四目相對,二人別開目光卻又都看向了韓湘子。
只這第三人,對他們二人所說的話仿若未聞,韓湘子神態如常,很認真地回視二人:“說起來宮裏這個御廚我也認識,陛下經常說要送與我府上來給我做菜,世子殿下喜歡韓某倒可割愛。至於大公子府上的美人么,其實也不必放在心上,何必因着一個女人和陛下置氣。”
說著,他一彎腰低頭在腳底撿起了一粒珍珠來,心平氣和地將之送到了李煜的面前。
分明是掃落兩顆,卻送回來一顆,李煜驀然抬眸,挪動了下傷腿,伸手來接。
一粒珍珠當即落入了他的掌心,韓湘子低頭告退,十分的謙卑。
牛二將人送了出去,李槩回身坐下,長路送上了茶水來。
李煜笑,可不等笑意染將眼底,桌子上面明明放置得好好的匕首,突然不見了。
一輛馬車停在了路邊,很快,從車上先下來一個年輕婦人模樣的女人,蹲在了路邊。
緊接着少年也跳下了馬車,阿沐兩步到了阿姐的身邊,伸手來拍她的後背。
沐劍英呼吸不順,一口口的酸水從胃裏翻湧出來,她臉色蒼白渾身無力,輕輕靠在了妹妹的身上。
阿沐手裏還拿着水囊:“阿姐,你怎麼了?”
女人搖了搖頭:“討厭坐車,你知道的。”
阿沐心疼得不行,她們從來相依為命,小的時候舟車勞頓,疲於逃命,長大以後阿姐一坐車就不舒服,雖然平常也只是頭疼,但現在看起來似乎更嚴重了些。
她把水遞給阿姐,很是擔憂:“進城后先找個醫館,阿姐你需要好好休息。”
女人低眸,遮住一絲慌亂:“不必遷就我,我吹會風就好。”
趕了一天的路,日頭眼看就要掉下地平線了,也終於在這個時候趕到了平武城外,馬車停在林邊的官道上,沐靜初牽着馬去喂水,趙妧則先去城前打探情況了,幾個人多多少少都做了些改扮,因為趙姨娘神通,也早準備好了通城文書,一切都還算順利。
姐妹二人坐在路邊的石塊上面,阿沐給阿姐順着氣,讓阿姐靠在她的肩頭上面:“阿姐,你在我身邊真好,你看這風,這樹,我們現在自由了,以後阿姐可以去喜歡自己喜歡的人,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不做什麼就不做什麼,好嗎?”
沐劍英也是抬着臉,看着晚霞映着天邊的雲朵,一片片紅通通地,輕輕勾了勾唇,伸手摸了她的臉:“感覺那麼好么?”
當然好,阿沐無比的歡快:“當然,阿姐在我身邊,這是最痛快的日子。”
女人一手輕輕按在小腹上面,不由有些恍惚:“如果沒有阿姐呢,你也應當好好生活。”
阿沐舔唇:“說什麼呢!我以後要和阿姐一直一直在一起,這回我們永遠都不分開了,誰再欺負你我就殺了他!”
兩個人互相依偎着,黃昏的餘霞透過密林,照在她們的腳下。
沐劍英胃裏又一陣翻湧,狠狠憋了口氣才勉強壓了下去,阿沐低頭不知道撿起了一個什麼草的葉子,已經半枯萎了,她扯了整齊吹了吹放在了唇邊,林間頓時響起了輕輕的口哨聲。雖然不大成曲,不過這也勾起了沐劍英的些許記憶,她從小聰慧,在沐王府是一個特別的存在,她母親和小姨都被當成男孩養大,整個沐家從未出過大家閨秀,她天生喜靜,小小年紀在趙國京都已有小女公子的名氣。
後來十三歲入宮,也早早被人定了下來。
其實她不喜歡那樣的生活,有個野小子就曾經出現在她的生命當中,還教會了她吹樹葉取樂。
也曾詛咒過自己的家,不如一個普通家庭,沒想到竟然成了真。
在她活着的一段時間裏,她都認定是自己胡亂許下的諾言和期望,才讓沐王府毀滅的,她教會了阿沐吹草葉,聽着這斷斷續續的音調,女人不由得笑了。
記憶當中,也曾有過許許多多美好的時候。
如今親人就在身邊,有這片刻的溫馨,已覺心滿意足。
沐劍英坐直了身體,握住了妹妹的手,目光灼灼:“聽着阿沐,其實之前是阿姐騙你,阿姐想讓你離開齊國,所以才假借太子和舅舅的口來勸你,沐王府已經不在了,你不要回去,不要去負擔那樣的東西。”
阿沐怔住,草葉就像是粘了唇上一樣:“阿姐你在說什麼啊?”
女人勾唇:“在路上找機會擺脫舅舅,阿沐你是個姑娘,阿姐希望你能過正常人的日子,找一個疼愛你的男人相伴,到時候有房屋幾間,孩子兩三,那樣就好。”
她一臉正色,即使是光是想的也覺得那樣平淡的日子最美好。
阿沐眨眼,瞬間就明白過來了,阿姐不希望她背負光復沐王府的責任,不希望她一直這樣在危險當中存活,但是,她反握住女人的手,只是搖頭:“不,阿姐,不行。”
女人目光淺淺:“怎麼不行?沐家缺的是一個契機,我隨舅舅回去可以,你走吧,走得遠遠的。”
阿沐回眸,餘光當中已經看見飛奔回來的趙妧了,她上前擁了擁姐姐,只是笑笑:“別說了,殺死趙昰,光復沐王府之前,我哪都不去,阿姐看着就好,早晚有一天,我能做到。”
說著對趙妧揮手示意:“這裏!”
沐靜初牽馬也回來了,趙妧一口氣跑到幾人的面前,忽然就笑得喘不上氣了。
她從懷裏拿出一張告示來,這就攤開了笑:“看……看看這個,笑死我了……”
沐靜初看了眼也是不以為意:“走吧,進程後分開行走,在和太子殿下會和之前,小心點就是。”
阿沐低眸,通緝令上畫著一個美人。
和阿姐之前假扮過的女人倒是有些相像,可就憑着這個緝拿的話,現在幾個人就是大搖大擺地進城,估計也不會有人能認出來。所以趙妧才那樣開懷,只不過,她笑不出來,胸前的那塊玉捂得時間長了,略有些溫度。動作之間,它難免來回擺動,緊緊貼着她的肌膚,似乎時刻都在提醒着她,還有人在後虎視眈眈。
通緝令或許只是明目張胆地警示,
對,就是這種感覺,黃雀在後,虎視眈眈。
不過,這沒什麼好怕的,她扶着阿姐上車,一口吐出了草葉去,也利落跳了車上去。
晚霞所剩無幾,有那麼點餘輝在這少年身上一映而過,也只在這密林邊上留下了個背影,緊接着,這輛馬車就奔着平武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