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毒婦

9.毒婦

紅綃跑出來,就看見院門處,瘦瘦小小的綠袖面前站着兩個婆子,並沒有二姑娘沈瓊霜的身影。扭着腰正跟綠袖說話的,是個腰圓體壯,穿着普通的粗使婆子,紅綃眯着眼,隱約想起似乎在蘇姨娘院子裏見過。

而另一個婆子,卻穿着銀紅灑金杭綢褙子,臉上敷了厚厚的粉,發上還插了只赤金的小鳳釵,顯然不是一般的粗使婆子。這個人,紅綃倒是一眼就認了出來——正是蘇姨娘的母親劉婆子。

劉婆子原是伯夫人譚氏的梳頭丫鬟,二十歲時被放出府,配了譚氏的奶娘之子蘇柱兒。蘇柱兒跛了一隻腳,長得也寒磣,但耐不住有個疼他的娘,臨死時把伺候人一輩子的積蓄,換成兩百畝地並一座寬敞的農家大宅,還雇了長工短工,什麼都打理妥帖了,又求譚氏給蘇柱兒指個媳婦兒,最後看著兒子跟貌美如花的兒媳拜了堂,才終於了無遺憾地咽了氣。

劉婆子就是這樣被配給了蘇柱兒。當然,那時的劉婆子還不叫劉婆子,也不是現在這幅形容粗鄙的模樣。

蘇柱兒雖然雖然人磕磣,但有那兩百畝地,按理說劉婆子也能跟着過上吃穿不愁的日子。可誰料到,在蘇姨娘八歲時,劉婆子帶着女兒投奔伯府,說蘇柱兒爛賭把家產輸得精光,後來又得病死了,家裏沒了錢也沒了男人,母女倆孤苦無依,想起老主子,就投奔伯府來了,要主動賣身為奴。

於是,轉了一圈,本來已成自由身的劉婆子和她的女兒蘇莞兒,就又成了奴僕之身。當時許多人都同情母女倆,覺得兩人命不好。

不過,現在不一樣了。

蘇莞兒成了沈承宣的姨娘,因為有兩個孩子傍身,不說最得寵,但地位卻是最穩固的,再加上還有伯夫人譚氏的支持,正牌少夫人又沒親生兒子,種種原因綜合之下,現在的蘇姨娘可以說是風光無限。

而劉婆子,自然也母憑女貴,從一個潦倒破落戶,成了現在伯府內院婆子們的頭頭。

此時,劉婆子兩手抄在袖子裏,也不跟綠袖說話,只狀似不經意地往院門內瞅。那樣子,就像在打量院子裏有多少值錢的東西好讓她搜刮似的。

紅綃心中不悅,眉頭微皺,但轉眼卻又笑顏如花,迎了上去。

“劉媽媽,實在不湊巧,我們姑娘正午睡呢,勞煩您回去告訴二姑娘一聲,說改日再請二姑娘來玩。”

劉婆子鼻子裏噴出一聲冷哼,“你這小丫頭,還學會誆我了?我都聽見大姑娘的聲音了。二姑娘要找大姑娘玩,這是姐妹情深,你這賤蹄子故意攔着大姑娘不讓見妹妹,是什麼居心?啊?咱們少夫人最是賢良淑德,也是樂見兩位姑娘姐妹情深的,你趕緊去通秉,就說二姑娘找大姑娘玩兒,說不定還能見着姑爺呢!快去快去,少夫人指定讓大姑娘出來。”

她掐着腰,聲音粗啞,嗓門卻不小,就是屋子裏的宜生,也將她的話聽得清清楚楚。

紅綃似乎又跟劉婆子說了什麼,劉婆子執意不依,推推搡搡間就要硬闖進來。

“你做什麼?劉媽媽!少夫人和姑娘在休息!”紅綃的尖叫聲傳來。

“哎呦,這都什麼時辰了,還休息個啥,小孩子就是要多跑跑跳跳才能長得好嘛,你看我們霜兒,長得多好,大姑娘就是要跟着霜兒多玩玩,才不會跟個老鼠仔兒似的……”劉婆子喋喋不休的話從遠及近,似乎已經走到了院中。

紅綃和綠袖竭力攔着,院子裏其他下人卻沒一人敢上前。

宜生抱着七月,站起身,推開窗戶。

窗前擺着紫檀桌案,上面陳列着筆架、一疊宣紙,幾本宜生教七月用的數算書,以及一方硯台,一條烏木鎮紙。

院中,劉婆子臉上現出驚喜:“哎呦,我就說嘛,看看看看,少夫人這不醒着呢么?還誆我,是瞧不起老婆子我怎麼的?紅綃你這黑心爛肺的小蹄子,真該早早發賣了出去……”一邊說著,一邊往前走。

紅綃臉漲地通紅,卻依舊上前想要攔住劉婆子。綠袖早已在先前的推搡中就被推倒在地,見紅綃的動作,正要爬起來幫忙。除紅綃綠袖外,整個院子裏,其餘的下人都躲得遠遠的。

“紅綃,讓開。”

一個沉穩的聲音傳來,紅綃愣怔怔地停住動作,眼看着劉婆子滿臉帶笑地又往前走。

宜生將七月放在書案前的太師椅上站着,一隻手攬着七月腦後柔軟的發,將其埋進自己懷裏,一邊拿起書案上的烏木鎮紙。

“七月,捂耳朵。”

七月大眼睛裏有些迷茫,但什麼都沒有問,只乖乖地抬起兩隻白胖胖的手,捂住小耳朵。

“七月乖。”宜生柔聲誇讚,甩了甩手腕。

“啊——!”

殺豬般的慘嚎響徹小院上空。

烏木鎮紙從窗內飛出,不偏不倚正正砸中劉婆子額頭。砸中額頭后,鎮紙行進受阻,偏了方向後又飛了幾米,這才力盡落地。

“啊啊啊啊——”劉婆子額頭上血流如注,她愣愣地抹了一把,看見那滿眼的鮮紅,慘嚎才脫口而出。

剛開始是真的因為疼而嚎,但逐漸地,“……殺人了!少夫人殺人了!”劉婆子高亢的叫聲傳出小院,幾乎傳遍整個威遠伯府。

“紅綃。”宜生叫了聲已經愣住的紅綃。

紅綃雙眼發亮,“少夫人!”

“掌嘴。”宜生道。

劉婆子的哭嚎頓時啞在嗓子裏,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鴨子。她不敢置信地看着窗內的人。

紅綃也頓住了,但隨即就俐落地上前,趁着劉婆子似乎還沒反應過來,揚起手掌,狠狠扇了下去!

“啪!”,清脆的耳光聲。

“啊!”劉婆子的慘嚎聲。

紅綃右臂微抖,只覺得手心發麻,心裏卻有種暢快之感。

這劉婆子,仗着自己女兒成了姨娘,平日裏可沒少欺負她們這些小丫頭,跟了夫人後還好些,以往還沒伺候夫人的時候,劉婆子簡直是掌握小丫頭們生殺大權的閻王,得罪她后被發賣的小丫頭就有好幾個。

“殺少夫人你行行好饒了老婆子吧,老婆子給你下跪,給你磕頭,我不該來找大姑娘啊!我不知道少夫人不喜歡姑娘們一起玩啊!老婆子只以為少夫人寬容大度又心慈,肯定樂見姑娘們姐妹情深,這才衝撞了少夫人,我該死啊!只是斗膽求求少夫人,看在老婆子伺候了夫人十幾年的份兒上,饒我一命啊,老婆子給你磕頭了啊……”

又一聲慘嚎過後,劉婆子捂着額頭,反應過來后正要上前扑打紅綃,眼珠一轉,忽然又乾嚎起來,聲音甚至比之前更大。一邊嚎着,又一邊作勢要跪下磕頭

“紅綃。”

相比劉婆子響亮的嗓門,宜生的聲音很輕,但紅綃卻清清楚楚地聽到了,“繼續打,打到叫不出來為止。”

紅綃甩甩髮麻的手,快速上前,對準正彎着腰似乎要磕頭的劉婆子,再次狠狠扇了下去!

紅綃雖然是女子,身材又苗條,但到底正當青年,這一掌使出全力,也不是一般人能夠消受的。劉婆子又彎着腰,身子不穩,是以一掌下去,劉婆子就跟不倒翁似的,原地晃了三晃,才終於站穩了身子。

但是,剛剛站穩,耳邊就又聽見清脆的耳光聲,隨即,已經腫起的臉頰更加火辣辣地疼了起來。

“啪!”

“饒、饒命啊!”

“啪!”

“別打了老婆子認錯了,少夫人您——”

“啪!”

“發發慈悲——”

“啪!”

“啪啪!”

紅綃的手臂已經麻木不堪,眼睛裏看不到別的,也聽不到別的,只記得少夫人的那句話,“繼續打,打到叫不出來為止。”可是劉婆子還在叫,那就繼續打。

劉婆子終於明白撒潑使計沒用,想要反抗,但是,已經晚了。

額頭的傷並不算太重,不然她也不會有力氣哭嚎賣慘順帶耍心眼子,僅僅額頭上的傷還不算什麼,但還有緊接着的一個個耳光,劉婆子上了年紀,身體又幾乎被酒精掏空,受傷又失了先機之後,即便有心,也完全無法再反抗紅綃。

她開始哭嚎叫罵著讓一起來的婆子幫忙。

那婆子躊躇了下,想起蘇姨娘,正要上前,眼睛往窗戶一瞅,便見站在窗前面色沉靜的少夫人,以及少夫人手裏的那方沉甸甸的硯台。

鎮紙是木頭的,砸到頂多受傷,還死不了人,但是,那硯台可是石頭的啊!

婆子打了個哆嗦,後退幾步,試圖將自己碩大的身軀藏進花木里。

院子裏的其他下人則更加噤若寒蟬。

於是,一時間,院子裏竟只剩下清脆的耳光聲和劉婆子的叫罵和求饒聲。

然而,無論劉婆子怎麼叫罵,怎麼求饒,那耳光聲依舊不停,雨點一樣落下來,噼里啪啦,將劉婆子的話聲割裂地七零八碎。

最後,終於只剩下耳光聲。

不知何時,劉婆子已經沒了聲息,

“好了,紅綃。”一道足以稱得上溫和的女聲打破了這詭異的寧靜。

紅綃茫然地轉了頭,看到窗內宜生的臉,揚起的手臂才終於無力地垂下。

好酸。

打人真是個力氣活。

劉婆子癱軟在地,鼻涕眼淚合著鮮血糊了滿臉,被打的那半邊臉頰更是腫地老高,跟另一邊枯瘦的臉頰形成鮮明對比。她癱軟着一動不動,若不是還有小聲的呻吟和嗚咽,幾乎讓人以為已經是個死人。

即便耳光已經停下來,她也不敢再說什麼了。

耳中似乎還有那一聲又一聲清脆的啪啪聲,聲聲響在耳邊,然而,比耳光聲更可怕的,是那個女人溫和,卻恐怖之極的聲音。她溫柔地讓女兒捂上耳朵,隨之便是用着鎮紙狠狠砸向她的額頭;她溫柔地吩咐丫鬟,卻是讓丫鬟打自己;即便已經在話語裏設下陷阱指桑罵槐,她卻依舊用着那樣溫和的聲音,像吩咐丫鬟捶腿打扇一般,說出“繼續打,打到叫不出來為止。”的話。

哪裏是眾人口中賢良軟弱的少夫人,分明是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魔,惡魔!

“知道為什麼打你么?”

那個聲音又響起來了!

劉婆子渾身一哆嗦,顫抖着睜開一隻被血糊住的眼睛,看向身前。

那個女人,那個她從來都以為軟弱可欺,從來都以為終究會被自己女兒取代的女人,正站在自己身前,身着雪青色素紗中衣,髮髻鬆鬆挽就,眼眸沉靜如秋水,全身上下一塵不染,連懷裏抱着的女孩兒都乾淨漂亮地不似塵世之人。

越發襯托出她的卑微和狼狽。

她囁嚅着:“我錯了、我錯了,少夫人饒了我吧……錯了錯了……”

“錯在哪裏?”然而那人卻不依不饒。

“錯在不該來打擾少夫人和小姐,錯在不該強闖院子,錯在——”

“——娘!”

伴隨着一道悲切凄厲的女聲,小院的寧靜被打破。

蘇姨娘提着裙子,滿臉淚珠地跑到劉婆子身邊,抱着滿身狼狽的劉婆子痛哭,而在蘇姨娘身後,還有許多人。

蘇姨娘的兒女沈文密沈瓊霜,以及威遠伯夫人譚氏是一波,這波人之後,還有一群人,卻是從西邊趕來的西府二夫人聶氏,二少夫人李氏。

老威遠伯沈振英有三子,長子沈問知襲了爵,居東府,次子沈問章居西府,兩府本是一個宅院,不過因分家,區別了叫法而已,若論空間,其實還是在一個大宅院裏住着。宜生的院子偏離東府上房,離西府倒不遠,劉婆子之前的哭嚎,想來是既傳到了東府上房,也傳到了西府。

兩撥人,主子下人加一起,足有十幾號人,瞬間就將原本空蕩蕩的小院擠得滿滿當當。

沈文密沈瓊霜緊隨蘇姨娘其後,看到劉婆子的慘狀,沈瓊霜“哇”地一聲哭了出來,跌跌撞撞地跑到劉婆子身邊,跟蘇姨娘抱在一起哭。沈文密卻腳步一頓,先四下瞅了瞅,看到身後譚氏臉上現出怒容后,才加快腳步,跑上前跟母親妹妹一起哭。

“渠氏!你這是做什麼?在自個兒家裏喊打喊殺的,你能耐了啊你?自個兒留不住丈夫的心,就拿妾室的老娘出氣,你可真是渠家教養出的好女兒!”譚氏也被丫鬟攙扶着進來,伸着手指指着宜生怒罵。

“大嫂,這蘇姨娘的老娘,不是您以前的梳頭丫鬟嗎?俗話說,打狗還得看主人呢,咱們少夫人怎麼把您的狗給打成這樣兒了?”西府二夫人聶氏捏着手帕,故作驚訝地道。

“呵呵,想來是不怎麼把狗主人放在眼裏吧。”二少夫人順暢地接着婆婆的話。

譚氏狠狠瞪了二人一眼,又看向宜生,張口道:

“枉你平日做出個賢良大度的模樣,背地裏竟然如此狠毒,對一個老婆子都能下這樣的狠手,要不是劉婆子慘叫讓人聽見通報了我,你是不是就準備打死她了啊?毒婦,我們威遠伯府可容不下你這陰狠善妒的毒婦!”

“咦,大嫂這是要給大少爺休妻?這可不太好吧?少夫人好歹伺候咱爹過世,又因此沒了孩子,休妻實在不厚道啊。”聶氏又捏着帕子似笑非笑道。

“怎麼處置兒媳是我的事兒,就不勞弟妹費心了。”譚氏不咸不淡地回道。

轉眼又朝宜生冷冷一笑:“你於伯府有恩是不錯,可你今日行事實在太過刻毒,只因嫉恨就這般毒打妾室的老娘,誰知道你還幹了什麼?這樣的媳婦兒,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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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妻不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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