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七月
菱花銅鏡里映出一張臉,螓首蛾眉,皓齒朱唇,是張不折不扣的美人臉。只是飛揚的眉被青黛描彎,張揚的眼溫順地微斂,高挺的鼻沉入陰影,又兼銅鏡模糊,整張輪廓都柔和起來,便只顯得鏡中的臉孔溫婉動人,端莊嫻雅。
宜生恍惚了片刻,看着銅鏡里的人,又看桌椅,看屋內擺設,看海棠紋槅窗外兩個影影綽綽一紅一綠的身影,心下才終於確定。
居然……又活過來了。
即便看了那麼多重生文穿越文,宜生也從未想過,這種事竟會真的發生在自己身上。
重重帷幕與槅窗外,日光正好,蟬鳴噪耳,她醒來時躺在綉榻上,綉榻根兒上放置冰盆,沒有丫頭打扇,但紅綃綠袖都穩穩地站在不遠處,隨時聽候她的吩咐。
自打生了第一個孩子后,她的身子就有些虛,午間必得小憩兩刻。但她睡覺時不慣有人在跟前伺候,雖然午睡,卻不像大多富貴人家的女眷那般喜歡令丫鬟在一旁打扇,而只是用冰盆消暑降溫。
可是,她生性雖不奢侈,卻從不肯委屈自己的身體,這樣燥熱的天氣,屋內四角非得全擺上冰盆不可,而不是像如今這般,只在綉榻旁擺了一個。
她一生富貴,這樣連冰盆都只能用一個的“凄慘”光景,似乎只有那幾年的時光。
那幾年……
“紅綃,綠袖!”她喚槅窗外兩個丫頭,不知是不是許久沒說話,嗓子竟然乾澀發緊地厲害。
“少夫人,您醒了。”
紅綃綠玉趕忙進來,紅綃服侍着宜生穿衣,綠袖端着一盆清水,正要伺候宜生洗漱。宜生卻止住了兩個丫頭的動作,臉上帶了急色:“如今是何年何月何日?”
兩個丫頭臉上都露出驚詫的神色,宜生看出兩人詫異,卻絲毫沒有理會,只緊張地等待答案。
“少夫人,如今是承慶元年,六月十五啊,您昨兒不是還說快到姑娘生辰了,要奴婢準備么?”紅綃素來穩重,即便心中詫異,也老老實實地回答。
承慶元年,六月十五!
宜生抓緊了胸前衣襟,目光焦急而迅速地在卧室內外掃視了一圈,沒看到想要找的人後,眼中幾乎泛出淚來,又咬唇,將淚意硬生生憋回去,穩了穩聲音,對紅綃道:“姑娘在哪兒?快去將姑娘找來!”
紅綃應聲去找,綠袖留下來,繼續伺候宜生洗漱。
宜生任由綠袖伺候着穿上外衣,洗手,凈面,梳攏因午睡而散掉的髮髻。她看着綠袖,那是張圓潤的、充滿了朝氣和喜悅的少女的臉,而不是記憶中,那個終日畏縮惶恐,最終又慘死的婦人。
又看向鏡中,那熟悉的眉眼,的確不是她死時的樣子,而是年輕了許多。
真的回來了,回到了承慶元年!
紅綃很快回來,懷裏抱着一個粉雕玉琢的女娃。
女娃七八歲的樣子,低着頭窩在紅綃懷裏,即便進了屋也沒有抬起頭,只專心地玩着手中的九連環。那九連環是白玉制的,玉色溫潤,十分精巧,女娃白嫩嫩的小手也如白玉一般,只是比白玉胖了不少。她的動作有些笨拙,像還不會玩兒的三歲娃娃,那九連環在她手裏顛來倒去,叮噹亂響。
宜生眼眶又是一熱,快步上前,將女孩兒緊緊抱進懷裏,低低地喚了聲:“七月!”
沈七月依舊不抬頭,像是沒聽到母親的喚聲一樣,目光執着地盯在那九連環上,沒有看宜生一眼。
沈七月生下來就有些不足,即便後來仔細調養,身子卻也比尋常孩子弱許多。此時雖然看着才七八歲,但其實已經整十歲了。在這個時代,十歲已經是大孩子,該懂的也都懂了,這樣的不理不睬的應對,實在有些失禮,也讓做娘的心寒。
綠袖年紀小,伺候宜生時候也不長,見沈七月這樣,怕宜生不悅,忙解釋:“少夫人別見怪,姑娘剛得了這九連環,這會兒新鮮勁兒還沒過呢。”
紅綃不禁扶額,趕緊忙拉了綠袖一把,心道這丫頭實在是實在,可也太實在了,實在地都有點傻了!
難道她還怕少夫人對姑娘生氣么?這整個威遠伯府,誰都可能會對姑娘生氣,唯獨少夫人不會。
宜生也被綠袖的傻話弄地一愣怔,隨即失笑地搖搖頭,從方才便緊繃的心情倒是放鬆了些許。
她看着懷裏的小人兒,只覺得胸口的心臟砰砰跳得厲害。“七月?”她又叫了一聲。
沈七月依舊沒有回應。
綠袖在一旁看着着急。她是最近才調到少夫人身邊,之前聽人說姑娘是個小傻子,可見了姑娘幾次后,綠袖卻覺得,即便姑娘真是小傻子,那也是天底下最好看、最可人疼的小傻子!
府里人對姑娘少有善意,少夫人更是因為姑娘的緣故遭受不少非難,最近尤其如是,幾乎可以稱得上步履維艱。無端遭受這樣的冷遇,即便是親女兒,也不免會遷怒吧……就像她娘一樣。
所以即便紅綃拉了她一把,綠袖還是忍不住想為姑娘說話。
不過,當她看到少夫人的眼睛時,卻驀然止住了腳步。那樣小心翼翼、飽含期待,像看着世間最珍貴寶貝一樣的眼神……
宜生沒有注意小丫頭的心思,她抱着七月,又輕輕喚了一聲,然後便緊張地等待七月的反應。
沈七月依舊在玩九連環。
白胖的小手已不似方才那樣笨拙,反而越來越靈活。一根根小胖指頭穿花蝶兒般,在白玉小環與環柄間來回穿梭,那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最後,快得讓人幾乎分不清玉和手。
“嘩啦”一聲,九個白玉小環和環柄完美分開,再無一絲勾連。
綠袖目瞪口呆地看着沈七月,不由脫口道:“姑娘真聰明!”
“阿娘。”
軟糯糯的聲音響起,沈七月手上還抓着九連環,頭卻終於抬了起來,小腦袋朝宜生懷裏蹭了蹭,軟綿綿地叫了一聲。
那抬起的面孔精緻無比,唇如塗朱,齒若編貝,水汪汪的大眼睛黑白分明,清澈沉靜如深泉,清晰地倒映出宜生的身影。雖還年幼,卻不難看出長成后將會是何等的絕色。
宜生生得美,閨中時便名滿京華,而她的夫君沈承宣,論皮相也是一等一的好,雖不至擲果盈車,卻也是不少閨中少女的夢裏人。兩好合一好,沈七月的相貌便更是青出於藍。
看着熟悉的小臉,聽着熟悉的嗓音,尤其那聲平平淡淡,似乎不夠甜,卻沒有一絲刻意的“阿娘”,宜生瞬間眼眶酸痛,淚珠大顆大顆地落下。
紅綃和綠袖惶然對視,不知如何是好。
“少夫人……”紅綃擔憂地喚了聲。
宜生擺手,流着淚的臉忽又綻出笑來,“無事,我……我是高興的……我很高興……很高興……”說罷伸手要抹臉上的淚水,卻被一顆毛茸茸的小腦袋擋住。
宜生與丫頭說話的時候,七月軟趴趴的身子伸直了些,歪着腦袋,看着娘親臉上的水珠,忽然湊近宜生的臉,伸出小腦袋,用溫軟的臉頰靠近,一點點蹭起那些淚珠。
溫暖柔滑的感覺讓宜生身子一僵,直到七月將她臉上的淚珠蹭完,身子才恢復鬆軟。只是,原本已經止住的淚意,卻似乎又要傾盆而出。
七月蹭完淚珠,腦袋又埋到宜生懷裏,拱了兩下,便不再動了。很快,宜生胸前便響起了小呼嚕。
“姑娘睡了。”綠袖笑着小聲說道,聲音裏帶着鬆快。夫人這樣子,哪裏會是遷怒姑娘的樣子。果然,娘和娘是不一樣的。
宜生擺擺手,示意兩人下去。
紅綃綠袖便安靜地退出內室。
宜生抱着懷裏的七月,走到綉榻旁,卻沒有將七月放到綉榻上,而是依舊自己抱着,貪婪地看着懷中的睡顏,彷彿數年未見一般。
可不是數年未見。
算上做鬼的日子,已經整整十五年。
即便是一樣的臉,即便一樣叫着“阿娘”,可一個母親,又怎麼可能會對女兒的變化毫無察覺。
人都說威遠伯府嫡長女沈七月是個傻子,十歲了還只會叫一聲阿娘,又是個鬼節出生的鬼孩子,看人都直勾勾地盯着,要惹她不高興了,保不準還會撓你一爪子。
這樣的孩子,長得再美也不討人喜歡。
誰知,沈七月十歲生辰前半個月,不小心從假山上跌落,再醒來,傻病卻慢慢好了!不僅病好了,還聰明靈巧地讓人驚嘆!
沈七月的爹沈承宣大喜,自此對沈七月熱絡不少,連帶着對夫人渠氏也多了些耐心。
即便是一向不喜歡這個孫女的威遠伯夫人譚氏,也對此表示了欣喜——家裏有個傻姑娘畢竟不是什麼好名聲,不僅帶累府里其他姑娘,說不得對寶貝孫子們的婚事也有妨礙。
所以,沈七月傻病一好,除了少數人外,真真是皆大歡喜。
宜生起初也是歡喜的,比任何人都更歡喜,歡喜地甚至忽略了很多東西。
可是,逐漸的,這歡喜變了味兒。變成一顆懷疑的種子,在內心深處萌發、生長,絞纏着心肺,啃噬着臟腑。她想要將之拔除,卻又不敢,因為拔除之後,很可能將是剜心之痛。
她的七月話不多,十歲了還只會叫阿娘。但她的七月的每一聲“阿娘”都是出自自然,沒有半分生疏或刻意。
她的七月喜怒擺在臉上,不高興就是不高興,而不會用無辜的臉孔做出迷惑人的假笑。
她的七月不喜歡理人,不喜歡叫人,卻絕不是傻子,她知道誰是真正對她好,她解九連環的速度誰也比不上。
她的七月……
她的七月縱有千般不好,也是她揣在心口,含在舌尖,疼了整整十年的七月。
那個七月再好,也不是她的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