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番外】
【番外】
在鍾梨質問“你做這些事情就不羞愧嗎?!”的時候,晏海清久違地回顧了一下過去,試圖梳理出自己到底幹了些什麼。
她的精神狀態越來越差,經常陷入莫名的暴怒或茫然里,說句話都要思考半天。
也許是要犯精神病了吧,晏海清想,聽說這種病是會遺傳的。
還好所有的仇都已經報了。
在陸陽文的陪伴下,晏海清去南門綜合醫院拿葯。她曾經發誓再也不回這個地方,沒想到才短短十年就食言了。
食言而肥食言而肥,自己會不會長胖呢?她看着體重計上的指針搖搖擺擺地停留在了35附近,搖了搖頭。
越來越瘦了。
正是在南門醫院裏,她遇到了鍾梨。鍾梨像一頭憤怒的失去幼崽的獅子,瞪紅了眼睛衝上來,似乎要把晏海清撕成碎片。還好陸陽文擋在了前面,否則晏海清覺得自己可能會就此死掉。
雖然死掉也沒什麼不好的,反正人間也沒有值得留戀的東西了。
鍾梨迅速被醫院工作人員隔離開來,晏海清看著鐘梨的憤怒的雙眼,心想:我怎麼覺得鍾梨才是喜歡楊子溪的那一個?
噢對了,楊子溪。藉著這個帶着些微醋意的念頭,晏海清終於回想起來了,自己喜歡楊子溪。
可是楊子溪死掉了,因為自己搶了她的未婚夫。
晏海清在原地獃獃地站了一會兒,突然揚起手上的包包,一股腦地砸在了陸陽文身上。
各種各樣的小東西掉了出來,眉筆、口紅、鏡子、錢包……還有一個天堂傘的商標。
陸陽文沒有想到晏海清突然發難,站在原地看着小物件慢慢散落在地上,隨後走過來試圖抱住晏海清,嘴裏道:“海清……”
晏海清瞪着他,道:“為什麼你不去死呢?”
這句話曾經在青春期的晏海清身上造成了不可磨滅的傷害,她至今還記得那天下午晏柔柔的樣子。
晏海清把語氣和表情原封不動地照搬過來,全數砸給了陸陽文,她知道這有多傷人,可她沒必要忍。
陸陽文依舊是那副好好先生的模樣,點了點頭道:“可以,我去死。”他溫潤如玉,表情一點也沒動搖。
晏海清忘了,傷害生效的前提是,有愛存在。
她頓了一會兒,問陸陽文:“你愛楊子溪么?”
這下子陸陽文才變了變臉色,過了一會兒,他說:“你呢?”
晏海清心中一緊,去撿地上已經被砸碎的化妝鏡。她攥着尖銳的那瓣碎片,有血從掌心汩汩而下,滴在地板上觸目驚心。
這鏡子被晏海清用出了匕首的效果,她帶着恨意朝陸陽文刺過去,然後脖子上一陣刺痛,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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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海清記憶不好,也許是因為她不常回憶過去。
要是背負着過去才能活下去的話,那人生未免也太艱難了。
她只會盯着目標,然後踽踽獨行。
在那一針鎮定劑的作用下,晏海清陷入了黑甜的夢境,久違地夢到了高中時期。
那時候她被晏柔柔的病弄得焦頭爛額,時常會想到死亡,又顧慮着晏柔柔的病情,只得強撐着活下去。
那是晏海清生命中的第一個目標:錢。
晏明選了最合適的時機出現,告訴她:孩子,我們是一家人,我有錢。
她那時候什麼都不懂,被神經衰弱弄得失去了判斷能力,便求助於這個半路殺出來的父親,以為晏柔柔終於得救了。
後來晏柔柔跳樓自殺,以行動告訴晏海清自己的態度。晏海清覺得天都塌了,這時候她才知道自己錯得多離譜。
她看着樓下氤氳開的血色的花,頭暈目眩。
如果一個人只專註着一件事情,那麼一旦這件事情崩壞了,這個人會變成什麼樣?
晏海清失去了目標,脊椎彷彿被抽出去了。她失魂落魄,自殺的念頭從未這樣鮮明。
刀鋒親吻上手腕的動脈,那朵妖冶的血色的花,會再度出現吧?
然後晏明出現,綁住了她的手腳說:既然想死,不如先救活你弟弟。
晏柔柔這才知道,原來有時候,人連選擇死亡的權利都沒有。
她恨透了晏家人,恨不得放光自己的血,把“晏”這個姓從自己身上剝離,即使遍體凌傷,即使獨赴黃泉。她一點也不想去救這個“弟弟”。
晏明強迫她簽下了那份骨髓捐助的知情同意書的時候,晏柔柔無能為力,憤怒再巨大,大到淹沒了心海,可是又有什麼用呢?
在醫院采完血之後晏海清在休息室靜養,趁着保鏢不察,她翻窗而出,從三樓摔了下去。
玻璃嘩啦啦掉在她身上,她意識模糊,突然覺得有些後悔:罪人都還沒有得到懲罰,她怎麼就步入了晏柔柔的後塵?
她的求生本能擰在了一塊兒,全部的細胞都在叫囂着一句話:復仇、復仇!
那是她人生中的第二個目標,殺光晏家所有的人。
她耳朵里全部都是轟鳴聲,彷彿看見晏柔柔在一片柔光里微笑着對她招手。
她第一次拒絕了媽媽的手,因為她要復仇。
她對母親說再見,然後看見晏柔柔的臉漸漸扭曲,變成了一個女孩子。
那個女孩子慌慌張張地凝望自己,想要把自己扶起來,卻又生怕傷到了脊椎什麼的,並不敢動。
晏海清看着對方焦急的表情,心想,這是一個好人。
她長久地盯着虛無,目光卻又神奇地聚焦於這個女孩子身上。
這是晏海清第一次見到楊子溪,並沒有什麼特殊的。
對方是個生活優渥而且心地善良的少女,渾身披着聖光,跟自己完全不一樣。
背景全部被黑暗吞噬,雨,身上的玻璃渣,刺骨的疼痛。清晰的只有楊子溪皺着眉頭的臉。
最後楊子溪的臉也變得虛無,變成一個耀眼的白色斑點,漸漸遠去了。
晏海清拖着幾乎被摔碎的身體,伸手去追隨對方。
那是踽踽獨行的黑夜裏唯一的光。
等那光點越來越小,小到近乎沒有的時候,晏海清醒了過來。
治療過晏柔柔的張醫生還是戴着那副眼鏡,氣質卻成熟不少。看見她醒了之後回頭問她:“海清,好一點了么?”
晏海清張口想說話,卻發現喉嚨緊澀,什麼都說不出來。
張醫生道:“你生病了,跟你媽媽一樣。你要注意靜養,情緒不要起伏太大。”
晏海清笑了笑,她的生命她並不在乎,因為晏家已經被她蠶食殆盡,她的軀體被罪惡與死亡纏繞,所有的光都已經消亡。
她看了看床頭柜上染血的太陽傘標籤,艱難卻堅定地吐出幾個字:“我要去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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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掃墓的那天是一個溫柔的雨天,溫柔得讓晏海清想起來了十年前。
那時晏海清剛剛找到人生的新目標,滿心滿眼都是“復仇”兩個字。得知兩人骨髓不相符的時候,她特別高興,覺得連上天都在幫自己。她不顧天上的大雨,在街上橫行。由於完全沉溺在自己的世界裏,她沒有注意到紅綠燈,差點被撞了。
那時候是楊子溪拉住了她。她一頭撞進楊子溪的懷裏,聞到了少女身上獨有的清香。楊子溪道:“小心呀。”
句尾的“呀”字軟軟糯糯,帶着輕微的責怪意味,卻又好像是小刷子,在晏海清的心裏撓了一下。
晏海清看着她,道:“謝謝。”隨後往旁邊挪了挪,把自己挪出了傘的範圍。
楊子溪也挪了挪,再次把晏海清罩住了。楊子溪問:“你要去哪裏?要是同路的話我們一起?”
晏海清這時候才認出來,這是那天跳樓的時候遇到的女孩子。
她想說“不”字,卻在開口的瞬間再次聞到了女孩子身上的香味,話到了喉頭,不知道為什麼變成了“好”。
楊子溪等了好一會兒,沒有等到後文,於是笑了笑,說:“那,隨便走一走?”
晏海清到現在都記得,楊子溪的傘打得四平八穩,把雨幕完全隔開了來。那把傘從外面看是黑色的,站在傘下朝上望,卻能看到一片星空。
楊子溪解釋道:“梵高的《星空》,挺美的吧?”
晏海清問:“為什麼外面是黑的,裏面是彩色的?”
楊子溪那時候也許剛剛看了什麼亂七八糟的心靈雞湯,張口便道:“人生就像鐘擺,在痛苦和無聊間搖擺。我感覺黑色比較痛苦,而看天空會在不痛苦的情況下不那麼無聊。”她看了看晏海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心靈雞湯哲學家叔本華說的,很沒趣吧?”
晏海清並不覺得無趣,她只是覺得,人生明明只有痛苦而已。
楊子溪又說:“下次痛苦的時候看看天空,梵高輸給了自殺,你可不要。”
晏海清這才反應過來,楊子溪可能誤解自己剛剛意圖自殺,因此才陪着自己走了這麼久,安慰了自己這麼久。果然跟第一印象一樣,是個很好的人。
楊子溪的笑容很好看,比星空還要好看。晏海清這時候感受到了一點點痛苦之外的東西。
晏海清笑了笑,點了點頭。
如果說晏海清至今為止遇到的人都是黑色的,那麼楊子溪應該是擁有着唯一鮮艷的靈魂的那個人。她拯救了自己。
晏海清抬頭看了一眼傘頂,把這幅畫面珍藏在了心底,正如把楊子溪藏在了心底。
她不敢跟楊子溪說話,卻一直默默關注着楊子溪的動態,她知道這個人交了男朋友,考上了大學,進入了學生會外聯部,拉外聯的時候常常偷懶找楊永。
晏海清也許比楊子溪更清楚對方的人生軌跡,一如她比當事人更清楚陸陽文是個怎樣的人。陸陽文最開始跟楊子溪在一起或許是出於愛,只是後來漸漸變質,他更愛錢而已。
錢怎麼比得過楊子溪?為了楊子溪,晏海清甚至願意拋棄晏家的萬貫家財。
如果楊子溪一定要結婚,也不能跟這樣的人在一起。因此晏海清搶了陸陽文,用的是最簡單粗暴的方法——錢。
最後她才發現,就算自己清楚楊子溪的人生軌跡,也不懂對方的心。她從來沒有想過,楊子溪竟然願意為了這個人去死。
在她偷偷關注楊子溪的同時,她殺伐果決,搶了晏明的商業帝國,拆散了晏明夫婦,又設計讓晏明鋃鐺入獄。
人生的目標又消失了一個,只剩下了楊子溪。
晏海清一邊回憶着過去,一邊在墓地里穿行。
距離楊子溪的葬禮已經過了很久,晏海清很慶幸這裏沒有別的人,可以讓她一個人安安靜靜地跟楊子溪說話。
她默默地仰望了楊子溪快十年,直到對方死去,都沒有敢湊上去說過一句話,只敢對着墓碑傾訴衷腸。
她坐在楊子溪的墓前,看着那張笑容燦爛的遺照,小聲道:“你好啊,楊子溪。你還記得我嗎?不記得我也沒關係,我可以重新認識你嗎?”
“我叫晏海清,是我攪黃了你的訂婚,對不起啊。我不知道你有那麼……喜歡他。如果知道的話,我就不會這樣做了,看着你結婚生子,其實也挺好的。”
晏海清看着照片,接着道:“你借過我一把傘,不對,是我偷過你一把傘,你大概現在也不知道誰是小偷吧?你那天好像是淋雨回家的,對不起,我也不知道那天晚上會下雨。”
她摸着墓碑上的照片,覺得自己人生中的最後一個目標其實已經失去很久了。
她吊著最後一口氣,只是為了對着墓碑告解罪孽。當把所有的罪都陳列完,她大概也可以離開這個沒有眷戀的塵世了。
晏海清笑了一下,突然覺得什麼都不用說了。她自己就可以判自己死刑。
晏海清感覺到一束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她驚惶不定,莫名覺得那是楊子溪的魂魄在看着自己。
她為了找到目光的來源四處環顧,最後憑着直覺盯着一個虛無的點,喃喃道:“楊子溪,是你嗎?”
她當然得不到回答。
晏海清沉默地盯了一會兒,被注視的感覺漸漸弱了下去。
晏海清自嘲道:“她怎麼會在呢……”
希望之後的巨大失望彷彿榨乾了晏海清所有的生命力,她一下子癱軟了身子,坐在墓碑前。她靠着墓碑無聲哭泣,似乎要把身體內所有的水分都蒸騰乾淨。
哭到最後她睡著了,做了一個美妙的夢。
在夢裏她擁有一個完全不同的人生,她的生活與楊子溪有了交集,甚至晏明也早早得得到了報應。
她的青春歲月被重新洗牌,親情沒被摔碎,友情無中生有,甚至連愛情都悄然萌芽。
她夢見她與楊子溪相互愛慕,在少女時代相依相伴了三年之後,終於確定了彼此的心意。她們擁抱、親吻、愛撫,甚至一同領養了一個小孩。
夢境停在了她們相互親吻,世間所有的幸福都在那一個吻里了。
這真是一個美好的夢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