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2.15|
早晨鬧出那麼大件事,太學生們都記住了趙氏的兩位嫡女,畢竟這世上敢頂撞於閣老的人少之又少,何況還是那樣兩個嬌滴滴的美嬌娘,很容易便使人印象深刻了。眾人認識明珠,是以當七王說要為她另開小灶時,太學生們也不覺詫異,落下的課讀是該補上,加上趙氏顯赫,博士親自指點也沒什麼奇怪。
郎君們心眼兒實在,什麼事都看看便過了,不往心裏去,一眾女學生卻不然。七王在大越朝野內外都負盛名,威拭丹梁戰功赫赫,加上一副仙人玉樹的模樣,自然被許多閨秀記在心裏。
聽見他要為趙氏女單獨開小灶,娘子們心中半是懊喪半是羨慕,紛紛伸長了脖子目送二人,只見一前一後兩道身影進了月洞門,很快便看不見了。
誠然,明珠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可被羨慕的。
她猶在思索自己踢了他一腳的事,認真想想,華珠的話雖然大多不着邊兒,可有一句還是說得在理。無論哪樣的境況,自己動腳就是不該,唐突衝撞,蕭衍又是個小心眼兒睚眥必報的主,她不得不防。
思忖着,七娘子眸兒微掀,看了眼前頭那個挺拔高大的背影,小拳頭一握下了決心,清清嗓子道:“七王殿下……”
初春時節的微風吹面不寒,一些零落的殘花被吹捲起來,透出幾分凄零的美。太學館的後院是靜謐的,她嗓音嬌脆,在天開地闊間顯得十分空靈,輕飄飄傳入了蕭衍的耳中。他沒有回頭,嗓音仍舊低沉微涼,淡淡道:“才剛叮囑過又忘了?喊我什麼?”
他這副冷清淡漠的模樣,一時間竟令明珠有些蒙神。她腦子裏鈍鈍的,恍惚間生出一種錯覺來,似乎今日向她逼婚與輕薄她的是另一個人。不過錯覺終究當不得真,她忖了忖,仍是垂首恭恭敬敬道,“學生記性不大好,望博士恕罪。”
七王輕描淡寫嗯了一聲,背着身,使人看不見他的表情,聲音也平平聽不出喜怒,道:“今後博士們說的話都得記牢,不得違逆,也不得質疑,尤其不能學你姐姐,以下犯上不尊師道,知道么?”
他這麼說,令明珠微微皺了眉。她心中納罕,不明白為何才短短几個時辰,這人的態度會轉變得如此之大。不過另一頭還是稍稍放心幾分,冷冰冰的也好,總比一見面就對她動手動腳強上千百倍。
七娘子心神稍寧,也不再時刻警惕提防了,語調也比之前鬆快了幾分,點點頭道:“博士所言,學生必定牢記於心,不敢相忘。”說著微頓,又忍不住替華珠爭辯了幾句,“其實華珠並不是不尊師道,只是她性子衝動急躁了些,心眼兒卻是頂好的呢。”
蕭衍負手而行,聞言一哂,“你倒是會替人開脫。趙家何等門第,嫡女的性子如此衝動易怒,怎麼都不是一件好事。”說著側目瞥她一眼,“你有功夫在我面前替她辯解,不如好好規勸她,將性子改改,否則將來必是要吃大虧的。”
七姑娘心知這話也算一片好意,可華珠是她的親姐姐,寵她護她待她好,自然不希望有人說華珠半句不是。她心頭不大舒服,連帶着面色也沉了幾分,卻也不反駁,只敷衍道,“博士所言甚是,學生替姐姐謝過博士關心。”
日頭愈升愈高,一高一矮兩道人影前後走着,在紅梅影壁上投落淡淡的光影。蕭衍是挺拔個子,身量高腿也修長,邁一步頂明珠好幾步。他長腿有力,腳下的步子透出幾分莫名匆忙的意態,她小小的個子跟得吃力,生怕落下迷了路,只得拿小手提着裙擺半帶小跑地走。
七娘子走得氣喘吁吁,烏黑的劉海兒被薄汗打濕了,黏膩在白皙的額頭上,風一吹便覺涼津津的。她皺起眉,敢怒卻不敢言,一頭抱怨這太學館修得太廣,另一頭又蕭衍的屋子離學堂太遠,最後兜兜轉轉怨到他頭上,覺得這人一定是故意,莫名其妙越走越快,什麼意思嘛!炫耀自己個子高腿很長,她連跑都幾乎追不上么!
明珠氣呼呼的,卻不知七王此時心頭也不好受。
她就在身後,咫尺的距離觸手可及,他聽見腳步聲,可以想像她跌跌撞撞跑得狼狽的小模樣,必定可愛得教人心口發緊。他面上的嚴霜隱隱有崩潰的跡象,刻意做出這副樣子,刻意對她疏遠,不然他會忍不住用力將她擁進懷裏來。還不足十二的姑娘,另一層來說甚至還是個孩子,偏偏他幾乎想立刻狠狠佔有她。
可是不行,她那樣嬌柔脆弱,稍用力就能折斷的腰肢和手腕,不能嚇到她也不能傷害她,所以他必須忍耐。等她長大少說還需二到三年,想想都是一段萬分艱難的時光。
明珠毫無所覺,只是認真提着裙擺跟他前行,小腦袋低垂着,目光定定落在他的雲靴上。
不知不覺跨過一扇垂花門,二人進了一所偌大的院子,門前侍立的僕婦小廝見了他們,不約而同納福見禮。她晶亮的眸子四下觀望了一番,猜測此處是太學館單獨替七王這位金貴人物辟的院子,雖不堂皇略失氣派,卻勝在十分雅緻怡人。
孟楚抱着劍在檐廊下等待,見七王回來了,復上前恭恭敬敬地揖手,目光微轉留意到身後的小嬌嬌,眸中不禁掠過一絲詫色。
蕭衍看了他一眼,面上的神色淡漠如初,“何事?”
孟楚看了眼明珠,目光中是顯而易見的避諱之意。七王略忖度,旋身,清寒的視線落在身後的小嬌嬌身上,將手裏的書冊遞過去道:“你先去書房,將我勾畫的地方全都熟記下來,不要偷懶。”
七娘子一雙大眼睛眨了眨,眼神在七王同孟楚之間徘徊一遭,霎時反應過來,這是要她迴避的意思。她也識趣,知道孟楚是七王的心腹,二人在一塊兒必是要商討些朝堂上的正事。
明珠對這些事興趣不大,聞言點點頭,仍舊是恭謹的姿態,兩隻白嫩嫩的小手伸出去,道:“學生遵命。”
小巧的掌心攤開,在日光下勾染起一層淡淡的粉色,看上去格外精緻。
很快,七王將手裏的書冊同戒尺都放到了明珠的掌心上。她有些心不在焉,垂着頭收攏十指,指間卻傳來一絲異樣。她一驚,猛地抬眼去看,卻見是他還未抽手,修長如玉的五指被她包裹在掌心,觸感微涼卻柔韌。
她嚇了一大跳,白生生的臉蛋兒驟然通紅一片,慌不迭地鬆開五指朝七王揖禮,語調裏頭透出幾分羞惱:“學生唐突,冒犯博士了……”
蕭衍挑了挑眉,視線逐一掃過她紅紅的雙頰與耳垂,薄唇微抿勾起一絲笑意,擺手道:“小事而已,我不放在心裏。”說著指了指書房,“你去吧。”
明珠應個是,眸子微抬,不經意間同他黑如墨玉的眼對視,其中分明有些似笑非笑的意味。她心跳驟急,耳根子更熱了,忙忙垂下頭,轉身逃也似地進了書房。
院中的僕婦小廝都是有眼色的,此時早撤了個乾淨。孟楚看了眼七王,見他唇角含笑似乎心情大好,不由心生狐疑,訥訥道,“殿下親近趙七娘子,是果真打算同趙氏結親,將承遠侯收為己用?”
蕭衍的目光從遠處山脈間收了回來,看了他一眼略皺眉,似乎對這個說法頗為不滿,“兩碼事,不要混為一談。”
孟楚聽出這語氣中的不悅,當即對揖雙手拜下去,“是屬下失言,望殿下恕罪。”
“罷了。”七王隨意地擺擺手,腳下踱了幾步,聲音波瀾不驚,“你行色匆忙,可是讓你去查的事情有結果了?”
孟楚因道,“什麼都逃不過殿下的眼睛。戶部侍郎王行之的嫡子□□一案,的確是太子動手腳替他壓了下來。”
蕭衍聞言一哂,唇畔笑色譏誚,“過去聽聞,大理寺辦案最是鐵面無私,如今倒愈發不中用了。”他邊說邊伸手掐下一朵待開的花苞,攥着掌心裏隨意把玩。
孟楚忖了忖,復又試探道:“殿下,此事咱們要不要稟明聖上?陛下此生最痛恨官吏濫用私權欺壓百姓,若得知太子有此行,必定對之失望透頂。”
“不必急於一時。”七王微微一笑,“陛下的喜惡太子比我們更清楚。他生性狠毒,即便戶部侍郎是他黨下之人,也不該冒這個險出手相助。他如此幫王行之,背後必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咱們順藤摸瓜,沒準兒還有意外之喜。”
孟楚恍然大悟,面露喜色道:“還是殿下心思縝密,屬下即刻便去深查。”說完抱拳揖手,恭恭敬敬地退出了垂花門。
花骨朵被碾碎,鮮紅的花汁順着指縫滑落,蕭衍毫無所覺,旋身朝書房去。跨過門檻入內看,他的小嬌嬌正捧着書冊打瞌睡,腦袋一點點如小雞啄米,不由眼底一柔,霜雪盡皆散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