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699號公寓(1)
—1905年12月24日16:30上海公共租界愛文義路廣仁醫院
盛清讓出生。
護士將新生兒包好遞到產床旁給他生母看了一眼,隨即將其轉交給盛家來的傭人。
冬日天光短,傭人帶着他回到靜安寺路盛公館時,暮色已將小樓徹底吞沒。
大門外電鈴響,盛父坐在沙發里身體前傾抖落煙灰,盛夫人靜坐在藤椅里眉眼上挑,二樓的孩子們拉開窗帘往外瞅,看傭人抱着一個陌生嬰兒穿過寒冬夜風走進來。
—1987年9月14日06:24上海烏魯木齊中路華山醫院
宗瑛出生。
晨曦穿透玻璃照亮走廊,方女士徹夜未眠,聽護士說嚴曼生了,從長椅上起身,打電話通知宗慶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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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2年12月13日上海虹口盛清讓大伯家
這一年溥儀退位,國父提出辭呈,盛清讓在大伯家寄住已經是第五年。
他七歲,從記事起,家裏便只有繚繞煙霧和日復一日的麻將聲,下了學也無人管飯,口袋裏無分文,只得躲進廚房吃中午剩的飯菜。
踩着凳子小心翼翼從紗櫥里端出瓷碗,煙味和香水味卻驟然逼近,一個耳光揮過來,頭先是撞了紗櫥門,隨後腳一崴,跌下凳子,腦袋就着了地。
盛飯的瓷碗摔得支離破碎,米飯全餵了冰冷磚地。
大伯母氣勢洶洶罵他:“賊骨頭!哪個准你吃?!”罵完便又將他揪起來揍。
五年戰戰兢兢的生活逼出了察言觀色的本事,只看大伯母的臉色,他便曉得今天麻將是贏是輸,便能猜到今天要不要挨打,也因此敏感內向,不敢還嘴,更無力還手,掙扎也只是徒勞。
忍無可忍時也哭着跑出門,站在寒風蕭瑟、空空蕩蕩的大街上茫然四顧,可卻哪裏也去不了。
—1990年12月13日上海699號公寓
這一年東西德合併,第11屆亞運會召開,上海地鐵1號線正式開工建設,三歲的宗瑛還沒上幼兒園。
家裏錄音機唱着“情緣亦遠亦近,將交錯一生……”,宗瑛蹲在一旁拆了整整五盒磁帶,被方女士抓了個現行。
方女士說:“你媽媽馬上就要來教訓你了。”
她嚇得趕緊把磁帶都塞到紙盒子裏,嚴曼從書房裏走出來,拿着一沓論文問她:“上面這隻烏龜誰塗的?”
她指指趴在地毯上玩水彩筆的貓,嚴曼正色,她便連忙補充說:“不是它!”
嚴曼哭笑不得,只能重新打印,又教她以後不能撒謊、不能不分輕重給別人添麻煩。宗瑛似懂非懂點點頭,花了好久的工夫,最後把扯出來的磁帶,又都卷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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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7年9月14日上海
這一年,張勳復辟失敗,第一次世界大戰還沒有結束,上海特別市成立,大世界落成,先施公司開張,盛清讓讀中學。
因為營養不良,在體育課上暈倒。
—1995年9月14日上海
這一年,世貿組織成立,國家開始推行雙休制,windows95發行,宗瑛讀小學。
生日這天,她永遠失去了嚴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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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9年8月20日上海
這一年,一戰結束,巴黎和會召開,盛清讓備考東吳大學法學院。
十四歲的少年,已經學會不動聲色地處理傷口,在承受與忍耐之外,還學會了積蓄力量。
夏風翻動桌上書頁,窗外海棠樹上棲着栗毛雀,它停留了一會兒,最後振翅一躍,便飛出了這一方小小庭院。
—1997年8月20日上海
這一年,香港回歸,宗瑛申請跳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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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3年12月24日巴黎
法國人準備大餐迎接平安夜,盛清讓因無力支付房租,被房東掃地出門。
提着行李從不到10平米的房間裏出來,迎接他的是巴黎夜晚的寒風和空曠的大街。
—2001年12月24日上海
平安夜同學紛紛回家,整個上海充斥着迷醉氣息。
住校的宗瑛在宿舍泡了一碗面,擰亮枱燈,翻開桌上題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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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5年9月8日巴黎
盛清讓打工結束回到住處,通宵準備論文。
—2003年9月8日上海
宗瑛辦理入學手續,正式入讀醫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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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年9月21日上海
盛清讓取得上海律師公會會員證書。
—2008年9月21日上海
宗瑛參加2008年醫師資格考試醫學綜合筆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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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2年10月7日上海
盛清讓為被欠薪的工人辯護,耗時一個月後的這一天,終獲勝訴。
—2010年10月7日上海
宗瑛參與人生中第一台神經外科手術,順利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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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7月11日21:20上海699號公寓
盛清讓結束學界的一個應酬回到家,開廊燈,換鞋,燒開水,洗澡,坐在沙發里走神。
十點整,廊燈忽然滅了。
—2015年7月11日21:20上海699號公寓
宗瑛出完現場回家,按亮廊燈,換鞋,燒開水,洗澡,坐在沙發里走神。
十點整,廊燈閃了閃,手機震動,她接了個緊急任務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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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3月11日17:30上海徐匯區湖南路某書店
在上海圖書館待了近乎一整天的盛清讓走出大門,沒走多久,見一扇黑色鐵門,拐進去就是一家花園書店。
這幾日南方大幅降溫,可即便春寒料峭,還是迎來花開。
從2015年10月28日早晨到現在,已經過去135天,這期間發生許多新鮮事,與之前最不一樣是,他終於能走在大亮的日光底下,打量這個陌生時代。
一切都是新奇的,但想在這裏像普通人一樣活下去,手續繁瑣。
不過,解決戶口的新政落地,身份問題也不是不可能解決。
書店燃着熏香,背景音樂舒緩,人們或安靜讀書,或坐着飲咖啡,是和平年代才有的安逸。
他從新書架上看到一本褐色封皮的書,書籍內容關於抗戰老兵,他翻開扉頁掃過目錄,一個熟悉的名字就瞬間從十幾個名字中跳出來。
對照頁碼,迅速翻到157頁,頁面上方居中四號宋體字寫——
採訪對象:盛清和。
盛清讓逐字讀過去,彷彿聽他面對面講參加過的戰役。
最後撰書人問到有關他家庭的往事,他也是緩緩道來。
在他講到“我還有一個三哥,滬戰時期忙着往內地遷廠,因此也死在上海了。那時我前線打仗,疑他總做無用功,但後來想,保存後方實力支援前線的事,總要有人去做的,他要活到現在,也該96歲了”的時候,盛清讓不由將手中書籍握得更緊。
1937年10月27日晚十點之後,他在那個時代已經“死亡”,不會再見到1937年10月28日的日出。
替而代之的,他見到的是2015年10月28日的曙光,迎接的是這個時代里嶄新的一天。
他想起閘北那個漫天火光的夜晚,仍然心有餘悸,如果宗瑛不在他身旁,如果不是為了將宗瑛送回她的時代,他很可能堅持不到晚十點,就那樣死在閘北的火海里了——
看起來好像是他帶宗瑛回到2015年,實際卻是宗瑛帶他回到了這裏。
盛清讓繼續往後翻,接連看到數張老照片。
有孩提時的獨照,有年少參軍時的證件照,有和戰友的合影,有盛家各奔東西時的留念……到最後一張,照片終於變成彩印,是一大家子的合照,最前面坐着盛清和與他夫人,身後兒女子孫滿堂。
該書是再版修訂圖書,這篇採訪的日期是2001年,那時盛清和已95歲高齡,照片里的他白髮蒼蒼,滿是皺紋的臉上,有歲月堆砌上去的苦與樂。
盛清讓合上書,放回原位。
口袋裏的手機突然震動,他拿起一看,是宗瑛發來的消息,說下班了,問他在哪裏。
盛清讓發了個定位給她。
二十分鐘后,宗瑛抵達。
盛清讓正站在書堆前,翻一本厚厚的硬皮外文書。
黑色封皮上印着燙金字樣:“Thebookofanswers”(答案書)。
宗瑛悄無聲息走到他身邊,隨手拿起一本,抬眸看了一眼書堆上擺着的答案書使用說明——
“將書合上放在手中,閉上眼,思考一個封閉式問題,把書置於書的封面與封底,並輕撫書頁邊緣,若感覺時機已對,翻開書,那一頁即是答案。”
她放下書,忽轉頭問翻書入神的盛清讓:“在想什麼問題?”
盛清讓這才察覺到她已到他身邊,他抿唇想了想,回道:“幾分鐘之前已經發給你了。”
宗瑛想起停車時手機的確震動了一下,但她沒有及時打開。
她正要拿手機,盛清讓卻將手裏那本答案書遞給她:“不翻翻看嗎?”
宗瑛抬眸對上他目光,隨即又閉上眼,拇指撫過書頁邊緣,數分鐘后,霍地翻開。
整個頁面上,只有一個花體字印刷的“YES”。
他微笑垂眸:“你看一下手機消息。”
宗瑛點開推送進來的信息,最新一條是:“Willyoumarryme?”
他舉着書問她:“想重新翻嗎?”
宗瑛笑着搖搖頭。
-Willyoumarryme?
-YES.
【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