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699號公寓(1)

54.699號公寓(1)

說話用儘力氣,血液急速上涌,四肢末端一陣缺氧的麻木,宗瑜媽媽頭重腳輕地晃了一下。

大姑被紙團砸到,迎面又接了宗瑜媽媽這一句,簡直委屈到極點,瞪眼怒駁:“我怎麼了?我難道是為自己?你朝我發什麼火?!”

宗瑜媽媽回過神,抬手整理耳側掉下來的頭髮,輕顫的冰冷手指急促重複了三四遍,才將碎發全部抿到耳後。

她竭力恢復理智,胸膛卻仍不住起伏,聲音壓下來,掩飾自己的怒氣與焦慮:“我的意思是……宗瑛生病了你為什麼還要去打擾?”到這句,她面色已有幾分緩和,語氣更是恢復到往常一貫的平和狀態。

大姑既氣又自覺憋屈,她早年離婚,兒子判給男方,男方移居國外重組家庭,一別二十來年,只有寥寥聯繫,去年兒子成家,連婚禮也沒請她去。

人到中年,脾氣又壞,朋友都是為利來;不必工作,無事可念,就乾脆將弟弟家的事當自己的事。

哪曉得再操心、在人家眼裏她也不過是個“做什麼都不落好”的外人。

她氣急了便罔顧場合,反問道:“你這話講得真有意思,好像只有我是壞人!你敢講自己就沒存半點心思?!”

宗瑜媽媽略慌張地瞥一眼辦公桌后始終緘默的醫生,往前走幾步撿起紙團,同大姑說“不要再講了”,就握緊紙團匆匆出了門。

她往外走時,薛選青仍在門口守着。

她抬頭,薛選青垂眸,兩人目光相撞,一個慌,一個冷。

薛選青看一眼她手中緊攥的紙團,想起剛才她在裏面那句歇斯底里的“你多什麼嘴,為什麼要去問”,冷笑笑,別有意味地講:“‘兔子’逼急了咬人?可我不過是給你看個聲明,就把你急成這個樣子?是不是砸你如意算盤了?”

薛選青語聲不高,卻句句帶刺。

宗瑜媽媽故作鎮定,低頭捋發:“你讓一讓。”

薛選青不再攔她去路,宗瑜媽媽便快步走向病房。

大姑緊接着從診室里出來,薛選青站在距她幾步遠的地方,冷笑道:“心眼太壞會遭報應的,你當心點活。”

大姑見識了薛選青的蠻氣,自覺對着干只會吃虧,聞聲忿忿一扭頭,一聲也不吭,徑直快步走向電梯。

九月末的天,六點鐘才剛剛日出,多雲天氣,天亮得就更遲,薛選青回到宗瑛病房時,拉開窗帘,外面還是一片陰灰。

她雙手插在褲兜里,出神地望着底下來來往往,忽聽得宗瑛出聲:“剛從樓上下來?”

薛選青乍然斂神,扭頭看宗瑛:“你什麼時候醒的?嚇我一跳。”又問:“你怎麼曉得我上樓去了?”

宗瑛調整坐姿抬眸望向她,回道:“剛才秋實來查房,講你問她有沒有見到大姑。”

薛選青心想盛秋實真是多嘴,同宗瑛解釋說:“我就上去警告她一下,不要老是來煩你。”

她臉色因為長期熬夜看起來一片黯淡,頭髮更油膩了,宗瑛抬頭看她半天,最後講:“選青,謝謝。”

“幹嘛突然這樣見外?怪嚇人的。”薛選青說著走到床旁,按滅燈,伸手拿過不鏽鋼熱水壺,取了紙杯倒了滿滿一杯,邊喝水邊道:“他們嘴臉也太難看了,不是自己的東西也惦記,尤其那個大姑,操心那麼多幹什麼?她自己小孩不理她,就來煩別人家,什麼人啊這是。”

抱怨完,水也飲盡,薛選青擱下紙杯:“真是可氣。”說完手機突然來電,她快步走出去接電話:“對,那個案子是我在跟……”

經薛選青這麼一提,宗瑛想起嚴曼去世后他們爭奪遺產的嘴臉,“不是自己的東西也惦記”這種情形,她原來早就見識過了。

如果那時是深感厭惡,那麼現在也只剩寒心了。

薛選青掛了電話折回來,臨走前快語道:“我有點活要干,去去就回,你這段時間就當休假補覺,放寬心休息,再有人來煩你,我就去揍他。”

她事情緊急,卻還不忘寬慰宗瑛。這世上逢場作戲、各取所需的過路朋友多的是,真心為你考慮、盼你好的人卻寥寥無幾。

宗瑛很珍惜如此緣分,見她關上門,默不作聲看了一會,隨後視線又移向案頭一支開得正好的向日葵——

是盛清讓昨晚帶來的。

日子一天天過,醫院住久了,隱約像回到作為住院醫生的時候,每天呼吸的空氣總有消毒水味道,外面救護車的聲音總是剛歇又起。

九月末的上海一派悲秋模樣,好在有國慶長假可盼,連日雨天也就沒有那麼可憎了。

七十多年前的上海,戰事愈慘烈,碼頭車站連遭轟炸,內遷之路越發難走,但為免工廠資敵,仍得硬着頭皮走下去。

盛清讓頻繁奔波於碼頭和市郊工廠,瑣務纏身,早在幾天前的某個深夜,宗瑛擔心他往返路遠耽誤工夫,便講:“你不必天天過來,我在醫院十分安全。”

果然,那晚之後,宗瑛就再沒有見過他,只有床頭柜上用舊報紙包了的向日葵花,始終都很新鮮。

是日清晨,來送葯的早班護士看着床頭柜上的花說:“你這個向日葵不插水裏也不會枯的呀。”

旁邊一個實習醫生立刻講:“哪裏不枯啊,那個老派先生每天半夜都要來換的,有時候三點鐘,有時候四五點鐘,送完了還總要到診室去問問情況,光我親自遇到的就有三次了。”

宗瑛仰頭吞了葯,看向那個實習醫生:“問完就走了嗎?”

“對,感覺好像每次都很匆忙,你不曉得呀?也難怪,他來的時候你都已經睡著了。”實習醫生講完又八卦道,“他是你什麼人呀?”

宗瑛伸手拿過那支向日葵,打開用來包裹花莖的報紙一角,看到報頭和日期——

“NorthChinaDailyNews”(字林西報)

“Shanghai,Wednesday,September29,1937”(上海,星期三,1937年9月29日)

是他那邊昨天的日期。

月末上海連綿陰雨,連向日葵也帶上了潮氣,儘管如此,花瓣卻仍然飽滿明麗,成為灰白天氣里始終新鮮的一抹生機。

宗瑛重新用報紙包好向日葵,回答道:“很重要的人。”

九月最後一天,上海還在下雨,到傍晚,雨也沒停。

長假即將開始,城內的堵車比起往日更嚴重,窗外霓虹被雨水糊得一片紅一片綠,宗瑛拉上窗帘,披了件開衫走出病房。

她問盛秋實借了台連接外網的電腦,登錄郵箱,下載了薛選青數日前發給她的那封關於嚴曼高墜案的資料,打印出一疊來準備再細細看一遍。

病房走廊里有飯菜加熱的味道,宗瑛拿着資料邊走邊看,忽然有人從後面拍了下她的肩——

宗瑛霍地轉頭,只看到一個穿護工服的中年女人,有一點眼熟,好像在哪裏見過。

她輕蹙眉,對方講:“你還記得我伐?我是宗瑜病房裏那個護工。”

宗瑛警覺轉身:“請問……什麼事情?”

護工道:“那個孩子想見你。”

“想見我?”

“對,他還特意關照我,叫我趁病房沒別人的時候再來叫你。”

宗瑜提出要見她已經不是第一次,但這次額外“關照”的部分卻顯出些許不一樣。

護工見宗瑛有片刻愣神,提醒她道:“現在樓上沒有人的,他媽媽剛剛回去了,一個鐘頭內都不會回來。”

宗瑛想了想,將資料捲成一卷握在手裏,決定上樓一次。

一路上護工同她講宗瑜的病況,說:“前幾天都差點救不回來了,今天稍微好點,但還是要靠機器撐着的,講不了多少話。”

醫院的燈,好像哪裏都是白光,沒有一絲一毫的溫情,到特需病房,按亮床頭一盞小燈,才有一點點的暖光。

宗瑛坐下來,病房內便只有她和宗瑜。

少年的臉色比之前還要蒼白,透明氧氣面罩里一呼一吸,胸膛起伏吃力遲緩。

病房窗帘沒拉,外面的雨停了,宗瑛打算起身去拉上窗帘時,宗瑜睜開了眼。

眼皮似有千鈞重,費力完全睜開,一雙眼卻眸光黯淡,他隔着氧氣面罩講話,聲音悶沉乾癟:“姐。”

宗瑛看一眼監護儀顯示屏,數據稍有波動但還算穩定,她倒了一點溫水,問他:“要不要喝水?”

宗瑜視線從杯子上轉移到她臉上,最後搖搖頭。

太久不見,平時鮮有溝通,兩個人之間缺少交流的經驗與模式。

最後還是宗瑜先開口:“你也住院了。”他講得很慢,吐字也很含糊:“你也要做手術。”

宗瑛應道:“對。”

一來一往,又是沉默。

宗瑜微微閉眼,很久又睜開,嘴唇開闔,始終未出聲。

他留置針頭的手背毫無血色,指頭忽然動了動,探進薄薄被子裏似乎想尋找什麼,宗瑛垂首去看,只見他半天摸出一隻手機——

屏幕已經裂了,應該是從723隧道車禍現場撿回來的手機,好在沒有完全損壞,他指頭移到開機鍵長按一會兒,手機屏就順利亮起來。

宗瑛見他摸索着找到“語音備忘錄”,指腹接連戳試了兩次,它才響應跳出頁面。

屏幕上依次往下是錄製界面、錄音文件列表,最新一條“新錄音28”,顯示日期“2015年9月19日”,錄音時長1分15秒。

宗瑜將手機遞給她。

宗瑛接過手機,點開那條錄音,將手機放到耳邊,聽到並不太清晰的對話,似乎隔着門,講話的是一男一女。

其中女性的聲音她很熟悉了,是宗瑜媽媽;男聲她也不陌生,至少在不同場合聽到過四次——

一次在電話里,一次在佘山別墅,一次在車裏,一次在邢學義的書房。

宗瑛抿唇辨聽,只聽到沈秘書講:“先生說了,比起大海撈針地滿世界找,近在眼前不是更方便?”嘩啦翻動紙張的聲音過後,緊接着便是:“這是宗瑛七月份的一份檢查報告,以她這種情況必須接受手術,不論手術成功與否,她的心臟都是宗瑜的,配型很完美,你要做的,只是等。”

對面一台加濕器囂張地吞雲吐霧,宗瑛只覺撲面的涼。

她突然放下手機,身體前傾,伸手關掉加濕器,握緊了手裏關於嚴曼的鑒定報告。

室內安靜得只剩醫療機器運轉時發出的輕細聲響,宗瑛這一刻可以聽到自己劇烈的心跳聲。

忽有一隻涼涼的手握住她手指,在她回過神的剎那,那手又倏地縮回去,連一直看向她的目光,也移向靠窗的矮櫃。

宗瑛循他視線看過去,又聽他艱難開口:“書包。”

她起身走向矮櫃,順便拉上窗帘,彎腰打開柜子,裏面擺了好幾隻行李包,看樣子宗瑜媽媽這段時間幾乎一直住在這裏。

宗瑛從一堆行李包里翻出宗瑜的書包,那隻包上染了些許血跡,同樣是從車禍現場撿回來的。

她走到病床邊,本要將書包遞給他,宗瑜卻搖搖頭,痛苦地啞着聲重複:“打開、打開……”

宗瑛手指移到一側拉鏈扣,“呲呲”聲后,兩側鏈牙順利分開——書包里是成沓的試卷,還有一本數學,一本物理。

宗瑜這時朝她伸出手,宗瑛依次將兩本書遞給他,但他都沒接,直到她將整沓試卷遞過去,他才接了。

他試圖坐起來更方便地去翻試卷,但身體狀況不允許他這樣做,因此越翻越着急,旁邊的監護儀數字不安地變化着。

宗瑛留意着監護儀,問他:“你要找什麼?我幫你。”

然她話音剛落,宗瑜終於從試卷出翻出幾張略泛黃的紙,手微微抖着將它抽了出來——

紙張被血染了大片,而那血跡因年代久遠,已經徹底變了顏色。

紙面上印着實驗數據和報告,白紙黑字、圖表模型之間,有少量嚴曼的字跡。

她劃了圈,在旁邊用小字寫了質疑意見。

宗瑛捏着這幾張紙,想起嚴曼鑒定報告中“現場血跡有破壞痕迹”的記錄,彷彿能嗅到紙面上那血的氣味——

它們來自高墜現場,但在報案前就已經被撿走。

嚴曼的死因是高墜導致的失血過多,如果在墜落當時就送急救,說不定還有一線希望。

然而他們細緻到撿走這報告,卻不肯打一個120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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