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5 驚艷
“皇上……”何進蹴躇上前,輕聲道:“數百名官員,如今站在左順門外。”
外朝官員的奏本,都是從左順門呈遞至內宮,這是官員們知道皇上醒了,皆有本上奏,所奏何事,不言自明。
皇上蜷縮在御座上,身體下滑,頭靠在了一側的扶手上,木然的道:“讓老七進來吧。”
何進微微頷首,碎步後退。
趙彥恆入內,手上挽了一件鶴氅,直入皇上身側,將鶴氅披在了皇上的身上,然後,伺立在一旁。
皇上一動不動,忽而開口說道:“老七,三年前朕命你押解糧草入滇,三年前,朕向你期許過什麼?”
趙彥恆道:“取黔國公府而代之。”
黔國公府,先祖郭融,早年稱之為趙融,乃是太|祖高皇后胡氏的養子,太|祖與髮妻胡氏,一生未有子嗣,當然,太|祖膝下有十幾個兒子,都是庶出,郭融自幼被胡氏抱養,夫婦二人視如己出,傾力栽培,其情狀與那十幾個庶出的子嗣,也別無二致。及至太|祖起兵,郭融能征善戰,所立下的戰功,可謂數一數二,開國封爵,郭融因非□□血脈而不得封王,回歸本宗,賜黔國公爵,鎮守南疆。郭融雖無親王之虛名,其實際掌控的府衛,疆域,以及統領各路土司的實權,比起當初賜了王爵的趙氏子孫們,也不差什麼了。
當初太|祖皇帝把黔國公當親兒子看,太宗皇帝把黔國公當親兄弟看,這麼一大塊地方封出去也不心疼,幾十年過去了,當今皇上是心疼了。而且,太|祖時期,南疆諸部自上而下臣服於趙氏王朝,作為臣服的條件,南疆諸部的人口,稅賦,刀兵乃至官員的任免,還是掌握在當地土司們的手中,朝廷對於南疆,更像是一種統而不治的狀態。皇上有心打破這個狀態,先要取締黔國公府對南疆的影響,畢竟幾十年間,黔國公府與諸土司利益相連,休戚相關,他們是不會甘心手上的實權被朝廷收回。
皇上有意把趙彥恆的封地,從襄陽換到昆明,讓真正的趙家子孫掌控這片土地,就是皇上心中所暢想的,對於南疆改革的第一步。
“是啊!”皇上笑了一下,似乎是在嘲笑自己的可笑,道:“朕曾經對你的期許,也就是做一位獨當一面的邊陲藩王。不過你想要的遠非如此,也難怪從南邊回來,就一次一次的為郭坤說話了。”
關於南疆的治理,前世今生,趙彥恆都和皇上爭論了無數遍,現在趙彥恆都說得疲累了道:“兒臣不是因為自己的私利,而為郭坤說話。郭坤此人,雖有伐功矜能之嫌,然則十餘年間,為南疆所做的種種,也算是一位治世之能臣。父皇想要改變南疆的政局不是不可,只是,此乃滴水穿石之功,非百年甚至是數百年民族融合之後,不能功成!”
皇上哼了一下,並沒有被趙彥恆說服,不然,皇上也不會把郭坤圈禁了。
這是父子之間的政見不和,孰是孰非,只有時間可以驗證,但,皇上看不到那一天了。這不由生出些許惆悵,皇上繼續道:“朕記得三年前,老六向朕求娶方氏,朕是樂見其成,皇後起初並未應允,還是朕勸說皇后,道‘你我之遺憾,由小輩補足,亦可慰平生’。”
趙彥恆的目光黯了黯。
皇上曾經當眾直言,皇上此生之遺憾,是未能和皇后共育一位嫡子,這絕非皇上的惺惺作態,這是皇上的真情實意。皇上這一生,有多少女人攀附在他身上,那些愛過的,寵過的女人,皇上自問沒有虧待過她們,偏偏是陪着自己一路走過來的結髮妻子,為了他付出太多太多,他卻連一個孩子都給不了她。所以那時候景王在一眾京城貴女中,非娶方佩儀而不可,也是摸准了皇上的軟肋。但是偽裝出來的深情幾許也是偽裝不了幾年,趙彥恆牽了牽嘴角,嘲諷道:“是六哥辜負了人。”
“話雖如此,也就是一個女人。”皇上淡漠道:“朕的皇位,不會因為一個女人而得,也不會因為一個人女人而失去,所以老六究竟是怎麼失去的?也難怪他心有不甘。”
趙彥恆頓了一頓,這一頓趙彥恆大概知道了景王在拖出去之前,向皇上進了怎樣的讒言,真是臨死都想拉個墊背的,趙彥恆默了默,道:“兒臣是既得利益者,兒臣說沒有,父皇能信嗎?前塵往事不可追,總之兒臣現在是沒有。”
現在,是景王偽造了聖旨,是景王收買了皇上最貼心的內侍,景王的手還伸到了禁衛之中,試圖用那些禁衛,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將趙彥恆格殺在王府。手伸得那麼長,皇上還有一口當皇上的心氣,就容忍不了了。
皇上擺擺手,至少他此刻是大度的樣子,道:“老六的心情,朕可以體諒。至於那些前塵往事,朕並不想深究……”
歪躺了這麼久,皇上也有些不舒服了,緩緩的坐直了身子,道:“現在,你去辦兩件事。第一,賜死朱妙華,第二,把李斐找回來。”
不以姓氏代替一個女人,這是指名道姓的要人了。
趙彥恆瞳孔緊縮了一下,立在那裏一動不動。
皇上驟然冷冽的目光射過來,道:“怎地,你是不願意,是不願意賜死朱妙華,還是不願意把李斐找回來?”說著說著,皇上的怒氣已經壓不住了,道:“朱氏妖言惑眾,害了朕一個兒子,不,她害得不僅僅是一個老六,她也差點害死了你,朕不追究於整個宣國公府的罪過,僅僅是要她一條性命,已經足夠寬容。至於李氏,她早不在襄王府,你把她藏起來做什麼?”
趙彥恆杵着還是一動不動。朱妙華的生死暫且不論,李斐被趙彥恆偷偷送走,趙彥恆所忌憚的,絕不是區區一個景王,而是御座上指名道姓要人的皇上。
那麼皇上究竟知道了多少!
趙彥恆輕輕呼出一口氣,裝出懵懂的樣子,道:“父皇找她做什麼?”
皇位微微傾身,道:“當年方氏懷有身孕,朕命太醫三日去景王府請一次平安脈,皇后那邊,也派了多少人盯着,誰也沒有發現傷胎之物,為什麼李氏,只是和方氏坐得近了一些,就聞出了她身上都梁香的味道?”
都梁香,在李斐點出這三個字之前,京中無人知道此為何物。
都梁香,是一種植物,如蘭而莖方,葉不潤,生於水中,長於潮嶺諸州,其搗碎后的粘液有潔凈的功效,而被當地人用來浣發沐浴,而它經過炮製入葯以後,內服有破血之效,用於治療婦女閉經,產後瘀滯腹痛等病症。
這是當初李斐說過的話。
趙彥恆乾巴巴的回道:“李氏喜歡調香,知道都梁香也不足為怪。”
“呵呵!”皇上早把那些深含在其中的意味想清楚了,道:“都梁香生長於潮嶺,她一個從未去過潮嶺的人,是從哪裏聞過它的氣味,而且經年以後,一聞便能辨別出這種氣味,而且,她一個尚未出閣的閨閣女子,驟然聞到這種氣味,就想到了它的利害之處。她的這等本事,實在叫人驚嘆。”
驚嘆,這兩個字,最先是周思得說的。
當初這件事一發,周思得主動向皇上要過都梁香,周思得年輕的時候遊歷四方,可以說,見多了世間的奇花異草,不過,天生萬物,數不勝數,當世之人,終其一生也不過是窺得一角罷了。而且,都梁香的氣味,並不是那種濃烈的,揮發性的氣味,它只是植物本身的味道而已。在數不勝數的自然萬物中,李斐這樣充滿了天賦的辨別能力,叫周思得說出了驚嘆兩個字。
當初,周思得甚至戲言道,可惜李斐是個女子,又為王妃,不然,他非要破例收徒不可。
這之所以稱之為戲言,是因為周思得這一生,也沒有收過一個傳承了他衣缽的徒弟。
名師出高徒,反過來,一個高徒,應該也有一位名師悉心指點才對。
李斐從未去過潮嶺,又從哪裏知道這些東西,不要說,是博覽群書知道的,氣味這種東西,是看書看不出來的。
那麼,悉心指導李斐名師的人,是誰?
趙彥恆已經有了一個朦朧的影子,還是問道:“父皇要做什麼?”
皇上薄唇輕啟道:“李泰的那個小兒子,說是早死了後來又沒死的那一個,二十年前去了四川,而且,入了青城山,青城山是周思得問道的地方,若論起來,他們師出同門。”
皇上說著已經有些激動了,道:“老七,你把李氏找回來,你告訴她,她現在是皇家的人,身為皇家人,她該當盡忠盡孝。你告訴她,前塵往事,朕皆不予追究,只要她能說服了她叔叔!”
悉心指導李斐的名師,是林禾。
和周思得師出同門的人,是林禾。
趙彥恆目光深沉,道:“父皇,林禾在哪裏?”
皇上驟然站了起來,道:“李斐在哪裏?”
君權並不能驅策任何人,皇上就算抓回了林禾,也不能令他為自己所用。
“兒臣做不到!”趙彥恆無可奈何的說道:“李家與父皇之間有着血海深仇,這麼些年,李家沒有向父皇尋仇,已是大幸,如今要他們以德報怨,兒臣做不到。”
皇上指向宮門的出口,固執的盯着趙彥恆說道:“你去把李氏找回來,只要你能說服李家,朕便禪讓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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