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服草根蠻王(二)
“反正我不去禁軍!”
衛國公府邸,一老一少劍拔弩張地對峙。年紀小的那個把臉一綳,把話一甩,梗着脖子、睜圓眼睛,不服輸地和年紀老的那個對瞪。
這是衛國公的長孫,長孫猛。
衛國公氣得不起,怒聲喝道:“你這個小畜生,給我跪下!”說完他猛咳起來,像是連心肺都有咳出喉嚨。
長孫猛見衛國公氣喘吁吁地撐着床沿,還是不敢違逆。他撲通一聲跪倒地上,擔憂地喊:“祖父……”
衛國公怒聲大罵:“你還覺得你沒錯是嗎?你覺得你一點錯都沒有是不是?你是我們長孫家的人——我們長孫家的侯爵上頂着衛國兩個字——我們長孫家的家訓寫着忠君兩個字,”衛國侯頹然地閉上眼,他的聲音一下子喪失了平日裏的洪渾:“你是我從小教大的尚且如此,別人只會更過分。大郎啊,每每想到你母親說我送你入禁軍是斷送你前程,我——心如刀絞,我心如刀絞啊——”話一說完,他竟吐出一口殷紅的血來。
長孫猛嚇了一跳,連忙上前扶着衛國侯,喊人去把大夫請來。
衛國侯看着滿臉關切的孫兒,心中哀切。他閉上眼睛:“罷了,罷了,既然你心中所想與你母親一樣,宮中的差事也不用去了,就當是回來為我侍疾吧。”
長孫猛知道這樣只會加重祖父病情,咬咬牙在床前重重地磕了個頭:“爺爺,我不會再犯渾了,我真的不會在犯渾了。從此以後我就寸步不離地守着陛下,他日若是——若是真有那麼一天,我就算舍了我這身血肉也會護陛下周全——”
衛國侯聽孫兒這麼說,眼淚再次流下。
這孫兒雖然頑劣,卻也是衛國侯最喜愛的孫子,皇家氣數將盡,不少世家都已經讓家中子弟遷往各地,靜觀京城變化。往日許多人搶着把家中子弟送入禁軍,以求在天子面前露臉,如今禁軍中卻是平民子弟佔了大半,沒幾個是出身世家的——因為這時候向新皇表忠心,等同於絕了以後的“路”。
可若連長孫家都避若蛇蠍,新皇身邊還能有誰?
大夫很快過來為衛國侯看診。等把完脈,大夫微微搖頭,說是心病難治,只能吃些葯調理。
沒等長孫猛多問,一個僕從倉皇來報:“不好了!不好了!侯爺,國子監亂起來了!學子們堵了宮門啊!”
衛國侯氣急攻心,又吐出一口血來。
長孫猛狠狠瞪了那僕從一眼。
那僕從瑟瑟發抖。
不及細問,又一個僕從跑進來了。那僕從也抖得厲害:“侯爺,鎮南王着人送來了兩棵百年山參,說是給您調養身體——”
衛國侯氣得坐了起來。他厲聲罵道:“扔出去,給我扔出去!”
這哪是送葯,這是要取他祖父的命啊。
長孫猛暗恨不已,在心底暗暗發誓:即使長孫家舉家殉國,也不會改投這等亂臣賊子!
長孫猛上前扶着衛國侯。
衛國侯卻一把將長孫猛推開,吩咐左右親兵:“看好他。”
等親兵把錯愕的長孫猛帶走,衛國侯才看向頭一個僕人,問起國子監的事。
原來是國子監祭酒李正源的事兒。五天之前,結京城府尹接到“舉報”,帶人闖入李正源府中搜查,最後竟搜出了十萬兩白銀。
李正源平日裏為人嚴苛,處事頑固不化,很多人都被他責罰過,對他心懷怨恨的人數不勝數。在搜出白銀之後,李正源居然很快被放了出來,李家門外還有官兵把守——那些官兵甚至肆意毆打往李家扔爛菜爛雞蛋的學子們。
這些學子們回到國子監一說,一眾嘩然。他們認為這是官官相護,擬出了李正源門生的名單,要求朝廷徹查、懲治這些人。
衛國侯心痛難抑。
李正源雖然嚴厲,為人卻清正剛直,國子監祭酒更是當得兩袖清風。那十萬兩白銀怎麼可能是他自己的?
舉朝上下,能輕鬆拿出這麼多白銀的只有一個。
能差遣京城府尹的人也只有一個。
這一搜一縱一鬧,徹底毀了李正源的一世清名,也徹底毀了用以培養國之棟樑的國子監。
太狠毒了。
衛國侯強抑着喉間腥意,沉聲說:“幫我把劍和甲衣都取來。”
左右親兵抹了淚,哭着起身走出去,取來衛國侯的鎧甲和長劍。
衛國侯出門時,背脊挺直,甲衣泛着冷光。
他大步邁向宮門所在的方向,飽經風霜的臉上只余無盡悲哀。
衛國侯的到來讓學子們一下子安靜下來。
所有人都知道衛國侯病重在床。
見衛國侯目光銳利,手中利劍冷光閃爍,許多人都不自覺地後退幾步。
這殺胚可不會管他們是不是國子監生員!
眼看很多人萌生退意,不知誰開口大喊:“官官相護!官官相護!”
還沒喊幾聲,已有幾支冷箭射中他們的咽喉。
學子們頓時亂了陣腳:“殺人了!他們殺人了!”
衛國侯冷然地站在朱紅的宮門前,朗聲高喊:“這些箭從何而來,你們之中有些人應該心知肚明。你們自詡是明辨是非之人,那就睜開你們的眼睛好好看看,這到底是不是有人在暗中挑起事端?我只帶了我手中的劍,太-祖賜予長孫家、先祖傳給我的劍,”他抽出長劍,“你們若再上前一步,你們再多鬧一日,你們就是禍亂朝綱的亂黨。你們可以接着鬧,我沒多少力氣,取不了多少人的命——你們可以踩過我的屍體接着鬧!”
聽完衛國侯的話,學子們都安靜下來。
正僵持着,長孫猛跑出來了,他臉上刮傷了,衣服也刮破了,自己卻全然沒心思去理會。他沒看那些學子一眼,撲通一聲跪在衛國侯面前,抱住衛國侯的雙腿哭道:“爺爺,回去吧,回去吧,您回去吧!這裏有我在呢,您別操心了,您別操這些心了——”
學子們又一次騷動起來。
衛國侯身形晃了晃,罵道:“滾回去!”
長孫猛哪會聽他的話?
他伸手搶過衛國侯手中的長劍,含淚說:“爺爺,這把劍該交給我了——它該由我握着了。”說完他轉過身,狠然的目光掃向那些想要衝上來的國子監生員。
就在這時,朱紅的宮門緩緩開啟。
一個明黃色的身影出現在宮門之內。
姬瑾榮頭戴冕冠,垂旒下的眼眸清亮之中帶着幾分冷意。
姬瑾榮說:“朕在這。”他眸光掃過眾人臉上,“你們說——有話,儘管說。”明明是結巴才只能兩個字三個字地往外蹦,姬瑾榮硬是把話說出了唬人的氣勢。
姬瑾榮不懼近在咫尺的鬧事生員,上前扶住想要行禮的衛國侯。
長孫猛也被姬瑾榮唬住了,就勢往姬瑾榮一拜:“陛下!”
姬瑾榮是從一個叫何泰的內侍那裏聽到這邊的事的。
何泰是個伺馬太監,一大早就在馬房忙碌。馬房正巧鄰近這個城門,這何泰第一時間聽到動靜,心中急切,竟找上了姬瑾榮。
原來何泰這伺馬太監曾經也是個讀書人,可惜繼母不願付束脩,竟將他發買了。
後來陰差陽錯凈身入了宮,他靠着養馬的本領得了伺馬太監的差事。原想着安安分分在馬房過一輩子,結果卻聽到了這樣的事兒。比起別的內侍,他懂的東西比較多,知道事情利害。在聽完衛國侯那番泣血般的話之後,何泰不再猶豫,直奔姬瑾榮寢宮求見姬瑾榮。
如果是“原主”的話,肯定不可能管這事,可姬瑾榮聽到以後卻無法坐視不管。
等何泰說完了,姬瑾榮命人取來冕冠戴上,坐上步輦前往宮門。
看到衛國侯那明明已經顫顫巍巍卻猶自挺直的背影時,姬瑾榮想到了許多曾經擋在自己身前或者站在自己身後的人。
既然他取代了“原主”,這一切也是他應該去承擔的。
這段時間姬瑾榮已經籠絡了一批內侍,一來是為了清除曾經欺負“原主”的那些傢伙,二來是為了不至於眼瞎目盲,對外面的一切一無所知。這個衛國侯所做的一切無愧於“忠君衛國”四個字,連自己的長孫都送到禁軍中來保護原主這個“亡國之君”。
不管怎麼樣,他無法心安理得地把擔子壓在衛國侯這個垂暮老人身上。
亡國之君嗎?他不會坐以待斃!
姬瑾榮見學子隱隱往其中三四個人靠攏,知道這幾個人在學子中頗有威望。他指向其中三個人,說道:“你們說。”
見姬瑾榮一下子挑出這麼三個人,學子們都靜了下來。
那三人被欽點出來,也是忐忑不安。姬瑾榮透亮的眸光落在他們身上,讓他們覺得就像被無數尖針利刺扎着一樣——就像、就像自己做了天大的錯字。其中一人終歸沒扛住,彎膝跪地,向姬瑾榮行了一禮:“陛下。”
學子們終究還小,並非心存反意,只是年少氣盛容易被煽動。一個人跪下了,其他人也齊齊跪下了,垂下腦袋齊聲喊道:“陛下。”
姬瑾榮察覺衛國侯手掌微微顫動,給了衛國侯一個撫慰的眼神,才仔細聆聽學子們的敘述。
聽完他們的話,姬瑾榮心中已有了計較。他說:“回去吧,朕,已知曉。”
見有人還想說話,旁邊的何泰替姬瑾榮開口:“爾等聚於宮門,難道不是為了上達天聽!”
學子們恍然回神。
是啊,聚於宮門,可不就是為了上達天聽?既然陛下都出來了,也不怪罪他們鬧事,他們當然該散了。學子們三三兩兩地叩謝,準備轉身離開。
這時姬瑾榮突然又指着其中六個人,說:“你們,留下。”
那六個人汗出如漿,撲通一聲重重地跪了回去:“陛下,我們——我們只是被人唆使利用了!”
姬瑾榮淡淡地說:“你們,怕什麼?”他指着地上的三具屍體,“替你們的——同伴——收屍。”
姬瑾榮刻意強調的“同伴”兩個字讓那六個人更不敢起身。早知陛下如此聖明,他們絕對不會答應對方做這種事。誰知道那些箭下一刻會不會射到自己喉嚨上?
學子們還沒散開,這個年紀的人說糊塗比誰都糊塗,說聰明又比誰都聰明,見此情景什麼都明白了。
他們被這幾個傢伙利用了!
所有人狠狠瞪着那六個人,有心衝上去拳打腳踢一頓,又想到姬瑾榮還在。他們在原地跪下,滿面羞慚:“陛下,是我等糊塗,誤中賊人奸計。”
姬瑾榮沒再多言,只和煦地朝他們點點頭,轉身走入宮門。
學子們再次齊聲開口:“恭送陛下!”
宮門一關上,姬瑾榮讓人抬來軟轎,並吩咐何泰:“宣,太醫。”
說完了,姬瑾榮才轉頭看向衛國侯。
衛國侯說:“陛下,臣有一事要說——”
姬瑾榮說:“不必。”他目光平和,“朕知道。”
衛國侯眉頭一跳。
姬瑾榮說:“那三支箭,是您,”他頓了頓,望着衛國侯,緩慢卻平穩地把話說完整,“——是您,吩咐的。如果是我,我也會,這樣做。”那種情況下只能快刀斬亂麻,決不能讓他們亂起來。
衛國侯心中一震。
他又是欣慰又是痛惜。
欣慰的是新皇有洞明一切的能耐,痛惜的是以前新皇什麼都不做,應該是為求自保啊!
衛國侯怒聲痛罵:“那鎮南王果真是亂臣賊子!只為李祭酒前些日子罵了他一句‘汝之賊心,路人皆知’,他就這樣栽贓陷害李祭酒!”
姬瑾榮說:“不是。”
如果他是鎮南王,絕對不會做得這麼蠢。
這事不過是有人想來個一石三鳥之計罷了,不入流的小計謀,上不了檯面,絕不是鎮南王那種梟雄般的人物會使的。
衛國侯一愣。
姬瑾榮篤定地重複:“不是他。”
此時一把淳厚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從姬瑾榮身後傳來:“陛下聖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