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095 摩羯
“滴答!”
一粒冰冷的水滴滴落在臉上,沈悅睜開眼睛,看到四周依稀散發出淡淡的光暈,但景象好似披了一層布紗似的,怎麼看都令人看不真切。她摸了一把臉頰,摸到了冰冷的水和沙子,皮膚也冰得徹骨。但有感覺畢竟是好事,這就說明她還沒死。
沉下湖底的最後一刻,窒息的感覺接近死亡,人生就像是倒帶一樣不斷地回放。虛無縹緲的像是幻覺一樣。但是現在,身下是沙子,臉上是沙子,還有周圍慢慢滲透出黑暗的光芒,這些好像在告訴她:一切都回到了原來開始的地方。
一束藤蘿垂了下來,當她仰頭而望的時候拂過她的臉頰,痒痒的,帶小小的白花又帶着一股子清新的水草味。但是花瓣的細小黃蕊卻看不真切,她努力坐起來,然後盯住那一朵小百花不鬆懈,小小的花苞終於變得清晰起來。
我還沒死,這裏是湖底下。她清楚了。
七十年前,她就來過這裏,而現在,她又回來了……勉強站起來,頭卻碰到了上面的岩石。她吃痛地喊了一聲,這才發現——這裏是一個類似山洞的地方。她彎腰走了幾步,腳底下踩着柔軟的沙子,四周陰森的潮氣格外沉重,岩石上,地上都生長着一層厚厚的苔蘚。已然綠出了翡翠的質地。
當眼睛可以適應這裏晦暗不明的光線時,她的聽覺也漸漸恢復了。
本來以為周圍沒有聲響,但是走遠一些,她就聽到了轟鳴的潮水聲。這聲音如此之大,以至於她一蘇醒到現在都暫時性耳聾了,現在聽到了,感覺整個人都要被這巨大的水聲所穿透,循着聲音她望見了山岩盡頭——
一座石頭山坡屹立在湖底,中間劈成兩瓣,各自被水流侵蝕出一條深深的水道,水道的兩邊堆滿了雜木,枯枝,黑色的岩石被銀白的河底沙所掩蓋。而湖水從石頭山中央的縫隙間倒灌似的傾盆而下,流入河底的深淵當中去,無影無蹤。而她所站的地方,正好處在湖底以下,兩座湖底山脈的“山洞”當中,滾滾的湖水從頭頂倒灌而下,形成了一個水簾洞。而巨大的水聲,幾乎震撼着每一塊山岩。
她深深倒吸了一口氣,直覺告訴她:不能往前走了。
小時候讀書的時候,她聽到過一種“歸墟”的說法:所謂的“歸墟”是天地間的深淵,天下之水不論是江河湖海,最後都要匯入歸墟,卻永遠也填不滿。《列子·湯問》中也說:"有大壑焉﹐其下無底﹐名曰歸墟。”但關於“歸墟”到底在什麼地方,一直以來眾說紛紜——有人說在南海,也有人說在渤海,也有人說:天下之大,歸墟不止一個。南海有,渤海有,甚至鄱陽湖中也有一個“歸墟”。
現在,她相信第三種說法了。
其實,早在瀋陽的時候,她就通過網絡了解過鄱陽湖過去的一些故事。其中就有關於湖底“巨大的深淵”的記載。
那是1977年下半年的時候,鄱陽湖附近的都昌縣修水壩,當時舉全縣幾十萬民眾之力在鄱陽湖裏興修了3條大壩,其中一條連接松古山的“下壩”正好在老爺廟水域。但一天夜裏,這條下壩中間一段600米長、50米寬、高出水面4至5米的水壩,突然間悄無聲息沉入了水底,水壩計劃也因此擱置了。
試想,一段水壩都會一夜之間消失不見,更何況是一條船,一個人呢?
現在她終於明白這是為什麼了,然而,大概這世界上只有她一個人知道湖底藏着一個深淵。
再看瀑布衝下來的方向——有往前的,有往後的,雖然最後都是歸於一束。但是幾股水流之間互相作用,將水流中的一些雜物衝進了這個山洞當中——其中就包括腳底下的幾條死魚,她能夠活到現在,不過是靠的和這些死魚一樣的運氣而已。
但問題是,接下來該怎麼辦?!沈悅揉了揉太陽穴,發現身上很冷——現在是初春,她穿的不多,冰冷的水把白色的襯衫浸泡成一種淡綠色,緊緊貼在肌膚上。這不僅起不了防寒的作用,反而更冷了。
“呼——”她深深吐了一口氣,環顧着四周——現在,那些湖底的“陰兵”集體“出征”湖面,最晚天亮之前就會回來。現在在湖底走動,大概沒什麼危險,那麼也許可以找到那一艘沉沒的大船。
於是,她慢慢前進着。山岩洞裏垂下來一些雲母,反射出淡淡的紅影。她猜這些該是湖面上那一艘燃燒的大船的餘光。又走了數十步,她看到前面的沙灘上露出幾個黑色水潭,裏面滿是魚骨和苔蘚,但是苔蘚中央露出一抹金黃,她走了過去,從苔蘚中央勾到了一個小小的東西,拿出來一看,是一件十二瓣多曲長杯——
所謂“多曲長杯”是公元3世紀至8世紀,伊朗“薩珊王朝”中流行一種平面大體為長橢圓形的曲瓣狀杯子。而這一件多曲長杯杯內底鏨刻火焰寶珠紋飾,杯壁四周刻着對稱的寶相花紋,杯口圈環飾着纏枝紋。翻轉過來,杯心上刻了一隻長鼻利齒的魚身怪獸,這是古印度的神獸摩羯,被古印度人認為是水中主宰,亦是生緣之源。
能用得起這等金銀器的,當然是貴族中的貴族——唐代皇族了。
她看了一會兒,卻是無奈地笑了笑——這樣的古董,擱在哪裏都是上千萬的寶貝。但是,眼下和她一起身陷囫圇,能不能重見天日還是個未知數。於是她把這一件摩羯紋多曲長杯放在了口袋裏,繼續往前走着。
一路上,她還思考着不少問題——
例如潘和許等人死沒死?許大概是逃不過一劫了,他們走錯了方向,正好處在了陰兵前進的道路上。但是潘的話,如果游到了岸邊還是可以逃過一劫的。那麼,潘上岸以後會做什麼?帶着更多人過來撈沉船的寶藏?
那麼她寧願把這裏給毀了。
還有小澤……他到底有沒有收到她的紙條,只希望他平安無事才好……
這時候,她甚至內疚了起來——每個人生命的結束都會畫上一個符號,有的是驚嘆號,有的是省略號,還有的人平平淡淡一生最後就是一個句號。而她呢?難道要變成一個大大的問號?讓所有人都不知道林悅此人埋骨何處?!
山洞上又滴下一滴水,她咳嗽了一聲:那樣的生命也太悲哀了。
再往前走出幾十步,她就看到了一片巨大的開闊地——沉船的沙壩到了。
銀白色的沙灘上,最顯眼的是一艘船巨大的龍骨,木質的底板尚未腐朽,有孔隙的地方爬滿了釘螺和苔蘚,完全變成了一攤被褐色物質包圍着的幽靈船。她一眼就認出來了這是什麼——日軍小坂聯隊的“神戶丸號”運輸船。
看到了這船,她下意識地往一個角落望過去——果然看到了半具屍骨——只有上半身的骸骨埋在沙灘里,下半身已經完全不見了。周圍散落着數十卷畫軸,還有一把日本武.士軍刀掉落在不遠處——是小坂。
她走了過去,只見地上的畫軸全部腐爛了,也難怪,這裏的潮氣太大,畫不壞是不可能的。想到這裏,她又不自覺地往前看去——沙壩的另一端,躺着另一具女性屍骸,屍骸破破爛爛的衣服下面蓋着另一幅畫軸,白骨化的指端戴着一枚翡翠扳指。
青翠的扳指,瑩瑩生輝,凝聚的綠色像是某座山萬千年的生命力。
不用多想,她也知道這是誰的遺骸。生生死死看多了,她也不畏懼這些,於是走了過去。先褪下了白骨上的翡翠戒指,戴在了自己的手指上。再撥開了破爛的衣服和散亂的骸骨,她看到了幾塊干布包裹着的長軸。
抽出來一看,只見畫心保存的尚且完好,而提撥,印章都模糊不清了——在這樣的環境下還能保存成這樣,已經算是奇迹。
那些清晰的字跡,文采紛飛,宛若蛟龍。“天下第一行書”的美譽名不虛傳。
她深深嘆息了一聲,當年自己因為這一副王羲之的《蘭亭集序》被日本人抓走,現在他們又重逢了,《蘭亭集序》還沒損壞,她又再一次被困在了水底下。真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她又收拾起了這一卷《蘭亭集序》,放在日軍軍刀的刀鞘里,別在身上。
正打算再去沉船上看一看有沒有什麼東西,這時候背後忽然傳來腳步聲。在這樣死氣沉沉的地方,聽到腳步聲簡直恐怖。然而——
“別動。”是一個熟悉的男聲,她的心提起三分又放下了三分:“你怎麼在這裏?”
轉過身,她看到了狼狽不堪的潘。潘的手中拿着小坂的日軍軍刀——她猜他剛才就發現她了,一直跟蹤在她身後,但是為了安全起見,潘悄悄走到了她身後拿到了軍刀才過來。這也難怪,潘恐嚇人完全是靠他孔武有力的手臂和懷中的槍.支。
而面前的潘——身上到處掛着彩,右臂斷了,露出骨頭茬,血在不停地流。如果不急救的話,她猜他支撐不了多久就要昏過去,難怪要靠一把破刀威脅她。
她現在有恃無恐了,迎接着他的目光。
潘的臉色很差,但是他的語氣依舊強硬:“你知道這裏是什麼地方?”
“湖底,沉船的地方。”她覺得事情有點詭異,生怕這個“潘”是個鬼幻化成人,於是問道:“你怎麼會在這裏?”
“你說呢?游不動的人不停地掙扎,不止你一個沉了下來。”他狼狽地咳嗽了幾聲,咳出了陣陣血絲,然後拿眼角的餘光瞥着她:“怎麼出去?”
沈悅這才想起來,當時她遊了一段就沒力氣了,一直是潘拉着她往岸上游的。可笑這個白化人也沉了下來,還受了嚴重的傷。於是心中更有了幾分底氣:“這裏有條沉船,其餘的你也看到了。”
“看到了,遍地是黃金做的盤子,杯子。”他的目光掃過地上的屍骸一堆,卻被白骨給吸引住了——看輪廓明顯是個小女人的遺骸,肩膀瘦削,下頷又尖又翹。披着破爛的女裝,就像沙漠中沉睡的“樓蘭美女”一樣。就是沒有了血肉都可以看出姿色,可以想像生前該是個多美的美人。
“她真美。”他舔了舔嘴角:“可惜生不逢時。”
沈悅冷笑道:“你到底想幹什麼,潘?”
“把你腰間的東西給我。”潘的目光從屍骸上收了回來:“別以為我不認識那是什麼。”
她後退了一步:“怎麼,落到這個田地你還夢想着替小坂先生辦事?”
“這是我的任務!”
但她簡直覺得好笑,看看地上屍骸,再想想過去一年多的時間裏所受到的凌辱,一種報復的心理上涌。她恨小坂裕生,連帶着把他身邊的屬下都一個個都恨了。
“潘,你真可憐。替一個窮凶極惡的人賣命一生。”
“林悅,少說廢話!”潘也冷道:“把東西給我!如果你還想見到你兒子的話!”
“怎麼,你覺得你現在不能用右手,只能用左手拿着一把軍刀能對我怎麼樣?我勸你還是暫時別想着怎麼替小坂先生賣命。畢竟我現在不想和你為敵,先想辦法離開這裏才是要緊事。”
“林悅,對付你還是綽綽有餘的。”他一步步逼了上來:“我也不想現在殺你。”
“忠誠於一個人面禽獸就這麼重要嗎?”她畢竟還要忌憚他的軍刀,往後退了一步。但死死護住了腰間的《蘭亭集序》。
“你什麼都不明白,他是我的教父!”潘幾乎是怒吼。但是他受傷很重,這怒吼更像是沙啞的獅子在沉吟:“他救過我的命,把我帶到日本去,教會我怎麼強大起來,怎麼活着像是一個尊貴的人……而你,什麼都不懂!”
大概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一向沉默陰鬱的潘,忽然說出了這一番自白的話語。
但這更加激怒了沈悅,她冷笑着反問道:“我怎麼不懂?!你們毀了我的一切,知不知道?!我本來是什麼?杜以澤的未婚妻,我本來可以擁有什麼?一個世上最完美的丈夫,一個完整的家庭,一個體面高貴的身份,還有平平安安的生活!”
她冷笑着,笑意和地上的骸骨一樣陰沉:“但是你看看你們做了什麼?!把我囚禁住,毀了我的家庭,我的人生,還天天威脅讓我生讓我死,讓我必須為你們一次次昧着良心鑒定古董,還把我出世一歲都不到的孩子拿走,以此來威脅我替你們賣命!潘,你說是不是你們施捨一點可憐,我就要感激涕零?!不,我永遠永遠恨你們!”
她的力氣恢復的不錯,這一段話罵的很響亮。潘聽得一清二楚,然後慢慢放下了軍刀,但目光一直注視着她腰間的《蘭亭集序》,說道:“林悅,我們一起想辦法先離開這個該死的鬼地方,然後我放你和你的孩子自由,但是你得把東西給我。”
她才不會便宜了這一幫惡魔:“這筆生意划不來,《蘭亭集序》少說價值三十個億。”
“那就沒辦法了。”潘提着刀,打算用強制的手段:“每個人都有他娘的該乾的事情。”
可她毫不在乎,只是冷笑道:“你的任務就是替殺你父母的兇手賣命嗎?啊,那你真是悲哀啊……”她說出了他的真名:“是不是?潘恩.霍華德。”
潘的表情瞬間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