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089 下船
“媽媽,媽媽……”
“啊……”
當兒子真的踉蹌跌倒的時候,她的心還是疼的。幸好兒子很堅強,沒有哭。沈悅伸出雙臂要去抱孩子,兒子彷彿心有感應似的,往她這邊移了一步,然後撲到了媽媽的懷中。她感覺滿懷都是棉花糖似的柔軟,還帶着淡淡的奶香。
沈悅下意識地問道:“乖乖,疼不疼呀?”
忽然“哇!”地一聲,懷中的小人兒哭成了淚人。她連忙開始哄孩子,但孩子的眼淚根本止不住。
陽子坐在床邊斜看着她:“嘴上說的是一套,其實還是不捨得,是不是?”
“他實在太小了。”沈悅有點無奈,脫了鞋子也上了床,坐在了兒子的身邊。兒子一邊哭着,一邊舉起一隻手,亂摸向她的臉。粉嫩的指甲觸碰到了臉頰,帶着一點暖暖的刺疼。她的大手包裹住這一隻小手,孩子這才安靜了下來。
兩隻手,懸殊的對比。但是彼此都流淌着同樣的血。
沈悅用枕頭墊在身下,側躺下來——與孩子對視着——這種感覺很奇妙,會不知不覺為孩子着了迷,心中同時響起一個聲音:這是我的血脈,這是我一生一世的牽挂。於是,為人母的一份驕傲漸漸涌了上來。她想,為孩子留下來是值得的。
“怎麼,不覺得孩子是個累贅?”陽子端了一杯咖啡,搖晃在窗檯的夜色里。
“不覺得。”她曾看過許多價值連城的寶藏,但是所有的寶藏加起來都沒有這個孩子來的寶貴。在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裏,是兒子點亮了整個世界,讓她看到了生活還有許多美好之處。正因為如此,一切的挫折都不算什麼了。
就算是被人踐踏了尊嚴,禁錮了自由,也無需害怕。真正應該害怕是那些躲在角落裏瑟瑟發抖的小人。比如現在東躲西藏的小坂裕生。
陽子吸完了煙,才走了過來。又把咖啡杯端到了她的面前:“計劃馬上就要開始了,你有什麼打算?還是要把孩子送走?”
“但是小坂裕生不會放過他,不是嗎?”沈悅也想開了:總歸,小坂裕生不會放過繼承了她血統的孩子,那麼送出去只是更危險而已。相反,把孩子留在陽子身邊,小坂裕生好歹不會對親生女兒動手的,這樣才是最安全的打算。
於是道:“到時候,他就託付給你了。”
“你還真信任我。”陽子冷笑道:“其實,我也只是小坂先生手下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色而已。被人捏死跟踩死一隻螞蟻差不多。”
“不會的。”她不假思索道。
小坂裕生是個貪婪,冷酷,狡猾的人。可他不是個瘋子,陽子既然是他唯一的子女,總歸要顧及一點情分的。那麼,其實陽子才是這船上第二有權勢的那個人,只是,陽子自己不知道而已。小坂裕生也並不打算認私生女的賬。
現在,她就可以利用這一點了,畢竟沒有其餘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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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甲板上,另一場暴風雨正在發生。
小坂裕生剛剛得到了準確的消息:田中和他的兩個“屬下”都已經乘衝鋒舟逃走了。而這件事毫無疑問破壞了一切的計劃——不僅讓他們的“尋寶”有泄露地點的可能,而且連這一艘船都要拋棄掉。於是小坂先生下令立即離開這一塊的水域。
當船全速開往附近的九江市的時候,潘的手機也響個不停,四面八方的消息一股腦都傳了過來——老撾那邊來消息:田中君的確五年前就斷了毒品交易的貿易,而且,他這些年根本沒在湄公河上活動過。甚至連他傳去日本的賬單信息,都是偽造的。
“哦,該死,你們為什麼不能早點說?!”潘罵道。
“田中……田中……他的據點在老撾。我們並沒有什麼人手在老撾附近監視他。”
對,田中這傢伙肯定是故意去老撾的。潘想,但現在說什麼都晚了。田中既然不做毒梟了,那麼他“投誠”某**隊或者自立門戶的可能性比較高。要知道一些小國家的軍隊經常人手不足,這時候什麼社會敗類都能加入。
比如,2011年,泰國第三軍區“帕莽”軍營的士兵劫殺了中國的十三名船員,此案被稱為“湄公河大案”。事後調查這九士兵,結果發現他們與當地的毒梟關係匪淺。其中還包括一名少校和一名中尉,殺人的理由無非是該船的船員正好撞見了毒品交易現場。
這種事一點都不奇怪,毒品交易就是這麼無孔不入,而且喪心病狂。
其實,若田中只是自立門戶倒好,怕只怕萬一他投誠了某國的軍隊幫助消滅毒梟。那才是災難。
這些情況,都要上報的。
於是面見小坂先生稟明情況之前,潘特意把手機調了靜音。進入了屋子,只聽到小坂先生冷着一張臉,正在唾罵幾個屬下。這時候什麼辯解都是蒼白無力的,潘明白,只默默做一個聽眾。好在發泄完了,小坂先生也很快恢復了理智——
“湖上不能呆了,這裏會是移動靶子。”
“那我們去哪裏?”
小坂裕生難得沉默了——這裏是中國,可謂是人口管理最嚴格的國家。一船的盜墓賊,能夠躲到哪裏呢?他又拿出了爺爺的那一張老地圖,仔細看了半晌。最後手指移到了一座山上,山腳下用紅墨水畫了一道柵欄——這裏是戰時日本軍隊的地下堡壘之一。本是用來控制長江水系和補給過往船隻的要塞,當然,現在已經作廢。
不過這個“堡壘”在九江市郊區,遠離城市,靠近長江水道。多少年來也沒什麼人去,倒是一直還存在着。對他們來說,這是最好的藏身地之一。
小坂先生把地圖交給了潘,揉了揉太陽穴:“告訴掌舵的,往這個地方開。”
這時候潘的手機震動了,嗡嗡嗡地響。他暗罵了一句該死,就抱着地圖出去了——“喂?是潘先生嗎?”一個屬下打來的。這電話來的實在不是時候,潘直接罵道:“你要還是講田中那個蠢貨跑了之類的話,趁早滾蛋!”
“不,潘先生。”那邊的人惶恐道:“其實是我們剛剛從日本得到了消息……蕭牧前日來到了九江市,與他同行的還有杜以澤。”
“什麼?!”潘的臉色立即變了。他這輩子最討厭的兩個名字無疑是:杜以澤和蕭牧,該死的林悅還要排在第三位。現在好了,這三個人都齊全了。而且他很清楚蕭牧和杜以澤是為了林悅而來的,但是為什麼偏偏會在這時候來?難道消息已經泄露?!
“告訴船長,加速前進。”他囑咐道。
然後,他又不得不通報給小坂先生這件事,這一回,小坂先生倒是淡定多了。畢竟是經歷過六十多載風雲變幻的老人了,立即穩下了心神:“潘,這船上的人。你說我能信多少?你一個,然後呢?其餘的人為的是錢和權而依附我的。但是當更大的誘惑擺在他們面前的時候,或者面對死亡的時候,忠誠就成了一句空話。”
大實話,潘想,但這樣子露出頹廢之色的小坂裕生讓人十分同情。至少他憐惜這個一代梟雄。於是道:“至少我不會離開您。”
“對,所以我要你去辦一件事。”小坂裕生的臉色鄭重起來:“必須和我分道揚鑣。”
“分道揚鑣?”
小坂裕生拍了拍潘的肩膀,難得露出一點教父般的慈祥:“對,中**隊比你想像的還難對付。如果我們還在一塊行動,遲早會被人揪出來把柄……這樣,你帶林悅去鄱陽湖打撈寶藏,我會撥給你一批最值得信賴的人手。”
“可是!”潘不樂意了:“您的安危怎麼辦?”
“我去皇軍當年開闢的地下堡壘那邊避一避風頭,你放心。那個地方很隱蔽,沒有地圖,中**隊搜遍整座山也不會知道入口在哪裏。”小坂裕生語氣一轉,卻是囑咐道:“但是,船上的糧食頂多夠我們支撐半個月,半個月之內,你必須把寶藏帶回來。”
潘思忖了一番,最後點了點頭。
小坂裕生滿意道:“這件事如果做成了,你可就功不可沒。說一說,有什麼想要的獎勵嗎?”
潘沉默了,他是個很清心寡欲的人。年輕的時候,倒是曾經沉溺於肉體的誘惑當中,無論男人女人都通吃,後來膩味了,也就沒興趣了。至於錢財,他向來不感興趣。所以問“要什麼?”還真的一時間回答不出來。
但是問“想要什麼?”他倒是想要那個該死的林悅。不過此時開口說:“可不可以把林悅送給我。”那麼小坂先生根本就不會讓他去這一遭。
於是,他抬起了頭。往小坂先生背後的博古架上掃了一眼,忽然想到了小時候的一件事——
七歲那年,他和父母被激烈的**分子一起投入了監獄。那是一個港口小城,本來那裏的人都是溫和,友善的。但是那幾個月人們就像瘋了一樣,驅逐他們如趕走瘟疫。許許多多像他家這樣的富裕華裔,都成為了階下囚。
那時候太小,只是覺得監獄的鐵柵欄妨礙了自由。於是伸出手用力地扳開鐵條——他從小力氣就很大,一手舉起十塊磚頭不在話下,還曾經靠着一己之力制服了河邊的一條小亞洲鱷魚。但是鐵條太堅固了,根本不為所動。
然後,父母被帶了出去,卻再也沒有回來。
母親臨走之前,還將一塊玉石項鏈掛在了他的脖子上。他依稀記得——那一塊淺綠色的石頭雕刻成了一個坐在蓮花上的女人的樣子。而母親告訴他:“中國人用這一種雕刻成女人的玉石保佑平安,她就是媽媽的聖母瑪利亞。”
然後,母親就不見了,消失在茫茫人海中。而坐在蓮花上的瑪利亞,到了他的脖子上。直到他被小坂先生救了出去,這個瑪利亞一直跟隨着自己。但是……但是後來呢?好像是小坂先生怕他感傷太多,於是把那一條玉項鏈拿走了。
但是,他知道這玩意一直在小坂先生的柜子裏。好幾次,小坂先生從柜子裏拿出其他古董的時候,他能瞥見那一個端坐在天鵝絨盒子裏的玉石瑪利亞。現在,要去執行一項非常危險的任務,是時候把母親的遺物拿回來了,他想。
於是道:“我只有一個想要的,就是母親的玉項鏈。”
小坂裕生的笑容瞬間僵住了,大概是一秒鐘的失態,又恢復了正常:“是你小時候佩戴的那一條?哦,你到現在還記得。”
“對,它對我很重要,希望我走的時候能佩戴上它。”
小坂裕生猶豫了,他思忖了一會兒,又望向了潘——渴望的眼神,忠誠的表情。過去的幾十年來,這個白化人殺手用一次又一次的出生入死詮釋了什麼叫做忠誠。那麼,那麼……滿足這一回?但是,但是那個林悅在他身邊……
潘等了等,但小坂先生遲遲不肯下決定,他的目光漸漸黯淡了下來。
最後,好像下定了什麼決心。小坂裕生重重嘆了一口氣,走到了博古架前面,打來了柜子。手指從漢代的古玉,清代的琺琅器,明代的官窯,以及唐代的金銀器上面越過。直接伸到了最裏面,拿出了珍藏數十年的那一枚玉觀音。
小坂裕生知道這東西的價值——圖案是“觀音坐蓮”——還是選用的上等的和田青玉。沁色是水沁,代表這東西是“海貨”。看包漿和皮殼,怎麼說也要上溯到明代。這是一枚正宗的古董玉佩,若是出手肯定價值不菲。
現在,他決定用這東西獎勵最忠誠的屬下。
潘虔誠地接過了玉觀音,小坂裕生又囑咐道:“東西放在你那邊可以,但是你得答應我一件事:沉船寶藏打撈上來之前,不準把這玉觀音拿給任何人看。你要知道,財最使人瘋狂。若是想要自保,這樣的東西就要藏着,掖着。”
“如果哪個不怕死的敢覬覦我的寶物,我就讓他死在鄱陽湖裏。”潘道。
“難說,田中君不就是背叛了我嗎?就算是我派給你的那些人里,也難保全是忠誠的。若是一個不小心,那就會壞了大事。”
潘點了點頭道:“那我會好好收着,不讓任何人看見。”
小坂裕生這才滿意地頷首微笑:“出去準備吧,晚上的時候你們就離開。”
於是潘轉身而去,銀色的白髮在飄揚的風中起起伏伏,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甲板盡頭,小坂裕生才收回了目光,又凝視着剛才放置玉觀音的地方——只是一眼,就深邃了起來。但是一瞬間又反應過來什麼,收起了所有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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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上,船就進入了九江市。
沈悅是下午才收到消息,晚上就要上岸的。這麼快的安排,比計劃提前了整整一個星期。當然,孩子不能同行,她最後要求把孩子交給陽子看管,潘答應了,但是也警告她:“林悅,陽子只是代你照看孩子一段時間,如果想要活着回來看他的話,上岸以後就好好聽話,好好辦事。不然隨時把你切碎了餵魚。”
這一次,沈悅沒有回嘴。她只是緊緊抱着孩子,太捨不得了。但是兒子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睜大着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圍。
這時候,潘從她的身邊走過,忽然孩子咧開嘴笑了,糯糯地喊了潘一聲:“爸爸。抱!”
甜甜的娃娃音,雖然含混不清。但是已經有點正宗東北話的影子了。
潘愣了愣,他的母親是個東北人,當然懂東北話。於是冷笑道:“林悅,你把這個臭小子教的不錯。但是他註定沒有爸爸,連媽媽都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
沈悅有點怒火,然而她知道這樣頹廢什麼問題都解決不了。於是把孩子放到了陽子的懷中,陽子道:“我會照顧好他的。”
她嘆了一口氣:“麻煩你了。”也許,信任陽子是最好的法子了。起碼,陽子是小坂裕生的女兒,而虎毒不食子。
但是,如果出了意外呢?不敢想像,她想,無論如何,這一回要平平安安地回來。
出了船艙,她遠遠看到了對岸的農村。夜風中,那邊是萬家燈火,這邊是燈火全無。小坂裕生害怕暴露了目標,下令全船不許開燈,也真是夠做賊心虛的。而潘帶着幾名屬下,正在準備登岸的事項,她看到那個姓許的中國殺手也在。
就說,小坂裕生不會放心潘帶她出去的,果然派了另一個看守者。
不一會兒,一名水手過來告訴潘:“潘先生,再往河道中央行駛遲早會遇到中國的海關。所以我們只能在這裏把你們放下去。”
“這裏離岸邊多遠?”
“大概不到一公里遠,對面是個村莊。應該很安全。”
“那好,現在我們準備登陸。”潘看了看手錶,喊了一句:“放!”小艇就放了下去。
“你還站在船頭看什麼?!”潘不耐煩地走了過來:“林悅,我們該走了!耽誤了時間你負責?!”
她不負責,於是也隨着潘走向了下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