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傾覆

94.傾覆

冬末,禮殿修建完畢,遼人移置白石與青牛石進大殿,舉行了一場盛大的儀式。

恢宏大殿內外站滿了文武百官,以官階沿着玉階排列,服飾輝煌。當前一婦人,身穿紫貂禮服,頭戴白玉鑲嵌的金鳳冠,壓住了滿場的富貴氣勢,正是當今遼國太后蕭氏。

她喚禮官敲擊金鐘,預示着禮祭正式開始。

侍從手捧各色珍寶及珍禽異獸的皮毛魚貫走進大殿,堆積在禮台周圍,躬身徐徐後退。依仗隊持着文物入殿,將物品放在台基上,與閃耀的珍寶對應。史官執筆疾書,稱時運興隆,自開國以來未之有也,然後在禮官的唱贊中輕輕應和。

禮台垂幔后,香霧裊裊,不時有銅磬敲擊的聲音傳來。

木迦南帶着僧侶隊伍誦經,低聲喃喃,仿似梵唱。他們眼觀鼻鼻觀心,容貌肅然,自始至終站在殿池之外,絕對安全的地方。

與僧侶們遙遙相對的便是一襲玄色錦袍的身影,長身玉立,顏容奪目。耶律家的兩位小姐在一旁作陪,從排場來看,應是蕭政無疑。

全場人的心思都放在禮祭上,唯獨耶律容左右飄飛着眼光,尋找另一道應是一模一樣的峻挺身影。她瞧了瞧站在左手旁的玄衣男子,嘀咕道:“若說這個是大侯爺,那小侯爺去了哪裏?”

據傳,小侯爺以休養病體為由,與王妃簡蒼同時不出席典禮。

可是耶律容仔細瞧了,蕭拓並不在別宅里,里裡外外都讓她找遍了,也找不到人。

因而,蕭氏兄弟只有一人出現的場面,讓她着實弄不明白,內中藏着什麼玄機。

禮祭繼續進行,滿場恭肅嚴整。

禮殿之旁的地宮前,光線寥寥,人頭攢動。

八千奴工在騎兵的冷槍厲戟押送下,無聲走進密不透風的石屋裏,手腳冰冷地擠在一起。他們衣衫襤褸,腳上還帶着泥,一具具瘦削的身子,已使不出什麼勁,去反抗騎兵的殘暴行徑。

只有奴工隊長知道,他們今天不會死在這暗無天日的地宮裏。

修建禮殿、挖掘埋屍所用的石室時,心慈的簡姑娘千叮嚀萬囑咐,要他們不可露出異狀,只管聽從她的指揮,將琉璃鎮運回的白石裝進殿底及室門處,作為承重柱,撐起上面的地基。

不僅如此,簡姑娘還從初一手裏接過一袋硨磲石,將它們一一塞入了石柱的頂端,或作飾物,或作楔子,各盡其用。

她們沒說什麼,只吩咐牢記倆字:忌火。

地底忌火,只懸燈罩照亮。

隊長們並不知道,兩位姑娘在擺弄着什麼,只是見到她們拿着矩尺、準繩反覆測量牆壁,就隱隱知道事關重大。

他們未曾多話,由此也救了八千條性命。

禮殿金鐘轟鳴聲傳向蒼城上空時,囚在石牢裏的冷雙成開始動作。她騙獄卒過來開門,將他擊暈,走出了牢房。

棧道口的守兵見着她,以為她如同往常一樣是過來做檢修之事,並未阻擋。

冷雙成走進暗沉沉的地棧,抽出了袖罩里蓄藏的菱花刀。刀身薄如蟬翼,鋒刃冷銳無比,持在掌中,如一塊冰片,端的是輕巧便利。

她掂了掂刀,心道果然是一把好利器,不曾砸倒程掌柜的金字招牌。

因菱花刀出自程掌柜之手,那日在伊闕的和談宴席上,程掌柜持刀挑戰喻雪,被斃,薄刀脫手飛向秋葉那側,然後度的一聲扎在木窗上。

她看準了薄刀的好處,特意從窗口掠下,順手取過,藏進袖中。

騎兵將奴工趕進石室后,轟然關閉了重門,將一片哀求聲阻斷在內。

他們沒有耐心等着奴工耗盡空氣斃命,先行離開了地棧,去禮殿外護衛,只留下為數不多的守兵。

守兵正百無聊賴地站在燈下,聽着殿上及室內的動靜,突然見到前方無聲無息走來一道纖瘦的人影。

“誰?”

冷雙成緩緩走到光亮下,向他們行禮,詢問可否取一柄鐵鎚使用。

守兵無疑有他,擺手應允。

冷雙成持起鐵鎚發力敲向石壁,震得轟隆一響。

守兵驚怒,喝止她的動作。

她並未停止敲擊,引得守兵全部聚攏了過來,才放下鐵鎚,斂容說道:“奴工在石門后呼號,請軍爺放過他們,難道軍爺聽不到么?”

守兵面露不屑之色,暴露了長久以來,視奴工為草芥的本性。冷雙成一一掃過他們的臉,微微嘆道:“如此,我也是淪落到了暴桀一界。只是兵戰生亂世,亂世造煉獄,缺乏獻祭,又如何盪除血腥。”

人間若是煉獄,藏着無盡殺戮,不妨以殺止殺。

冷雙成不再猶疑,持刀劈向了守兵,手起刀落,翻出大蓬血花。守兵驚呼不已,齊齊斃命於刀下。她砸破燈罩,點燃火把,用熱火熏烤石柱上的硨磲飾物、楔子,將外面包裹的石料燒開,引爆了藏在硨磲里的琉璃火。

琉璃火儘是海底燃油凝聚而成,在高溫中發揮了巨大的破壞作用。

轟的一聲,石門破開一個角。

她如法炮製,再熏烤另一角,將石門上半截全數炸掉,用鐵鎚砸出一個大窟窿,從室內接出了奴工的隊長。

隊長們再取火把,聽從她的指令,一一站到承重柱下,聽着殿上的金牛號角嗚嗚吹響之時,齊數點燃了硨磲石。

冷雙成喚隊長們退向石室,自身站在最遠處,留在棧道內善後。

硨磲外的石料燒盡后,琉璃火遇熱爆炸,頓時發出連綿不斷的轟響。黃燦燦的光芒過後,石柱被炸塌,承受不住上面的重量,使得禮殿的整塊殿池都掉了下來。

直到此時,簡蒼精心算計的殿底深度、殿池方圓大小、殿上的石柱高度顯露出了威力。

殿池如同碎掉的石餅砸落了下來,太后及重臣來不及應對,齊齊下墜,跌落在棧道,雙腿因高墜而折斷。待殘活的人灰頭土臉爬出石坑時,禮殿搖晃了兩下,又紛紛砸落石柱石塊下來,將他們壓倒。最可怕的是,由於禮殿上下兩層均缺乏承重的柱子,導致最上面的穹窿頂失去依託,如一口悶鍋扣了下來,將底下的人重重砸死。

一大片石塊瓦礫嘩啦散落聲中,殿池外圍站立的兩撥人,都抬起眼睛看了看對面。

垂幔后,木迦南停止了誦讀,單手持禮,清楚宣了聲佛號。

僧侶們紛紛宣佛。

大門旁,玄衣身影兩手拉住花容失色的耶律家姐妹,冷森森地笑了起來:“蕭政果然猜得准,初一怎會安於室內,不生動亂?”

冷雙成踏着磚礫一步步走上了殘破的禮殿,站在斷台上,將遼國太后及一眾重臣的屍骸踐踏在腳下。她的容顏溫清如昔,破開嘴角微笑時,就帶回令蕭拓熟悉的和雅感。

蕭拓不知那是不是假象。

他只知道,對面的女人,所做的一切都不簡單。

廢墟上的冷雙成壓袖行了一禮,風度翩翩:“見過小侯爺。”

耶律姐妹驀地睜大了眸子,齊齊看向身旁之人,驚呼道:“你是小侯爺?”

蕭拓放開兩手,將她們推得後退一步,使得她們遠離了豁開的坑口,對着遙遙站在對首的冷雙成冷笑:“世人皆分不清我與蕭政的區別,唯獨她總是一眼看得清楚。”

冷雙成端莊持禮不動,問道:“我與小侯爺避免不了兵戎相見,動手之前,我有個不情之請,希求小侯爺成全。”

“說來聽聽。”

“請小侯爺隨我退至禮殿外,若是動手,便可不染出家人的眼目。”

“好。”

蕭拓乾脆答道,喚奔進門的騎兵護送耶律姐妹先行離去,並安撫門外殘存的官員。

騎兵立時分成兩股,一股傳令全城戒備,一股下到廢墟里搜尋屍骸。

木迦南帶着僧侶走進廢墟,堵在石室之前,為室內滯留的奴工們張開了防護的臂膀。但凡有散兵摸索過來,想殺人泄憤,他便端起宣政院僉院的聲威,將那些人喝退。

無論何時何地,活佛之光耀、影響力,不曾退散半分。

僧侶們誦讀經文,為亡靈們超度。

禮殿外的白石街上,一左一右對峙着兩派人。

冷雙成斂袖靜立,任風吹過衣襟。

一直秉着休養名義未現身的簡蒼從城頭走來,用夾襖掩着身子,站在了冷雙成的後邊,輕輕說:“城外北山外已燃狼煙,相信不用多久,就會有援兵到來。”

蒼城之外的北方,是幽州謝家的地盤。

冷雙成回蒼城之前,與秋葉約定,禮祭日送他一份大禮,作為回報,他需調派全部的火騎軍趕來接應。

秋葉猜測,她想親手解救奴工,因而遂了她的意,傳令驍勇善戰的火騎軍全數出動。

他從未想將她置於危險之地,只是抵不住她一次次的央求,才一步步退讓了下去。

以他所見,不如她的意願,她勢必不會安分回到他身邊。

冷雙成體恤秋葉的心意,從來不敢告訴他,炸掉禮殿是一件多麼危險的事。

她只向他信誓旦旦地保證,借用簡蒼的工匠技藝,挖出石室,將奴工封存進去,自行先避開了戰亂。待他打下了蒼城,就能全數救他們出來。

秋葉如約發兵,冷雙成依計行事。

蕭拓手持逆天,細細看着冷雙成如水的眉目,說道:“我從來沒想過,要與你對戰。”

冷雙成屈膝行禮:“多謝小侯爺多日的照顧,其他挂念,無需再提。”

簡蒼冷冷喝問:“蕭政去了哪裏?”

蕭拓冷然:“只我心拙,一味輕信初一,蕭政卻是個明白人,早就做了打算。”

簡蒼繼續套話:“什麼打算?”

蕭拓不怕告訴她:“蕭政始終對初一抱有戒心,總覺得她會在暗中做一些手段,因而先離開了蒼城,去上京調兵以策后變。”

他輕輕一笑:“你不知道,初一炸斷禮殿,活埋皇親重臣,實則給了蕭政一個天大的機會。”

簡蒼仔細想了想,突然臉色一緊。

冷雙成雖是默不作聲,卻比簡蒼先一步想明白事理。

以蕭政勃勃野心來看,他極有可能會抓住機會,先帶兵侵入宮廷,假借傳喪之名,趁亂奪取了國政大權。

因一干皇親、重臣悉數殞命,殘留下來的人,都比不上他的北樞密院使的出身。

同時,她們也明白了,蕭政善待耶律家小姐的原因。

耶律家是遼國顯貴之一,在南樞密院享有重譽,若是朝政出了動蕩,兩院一相合,可使支持力大為偏向蕭政一方。

冷雙成微微一笑:“能助侯爺一步登天,也是一件喜事,我無怨悔,只求侯爺走得高些,再拉他下來時,就讓他摔得身痛。”

蕭拓輕嘆:“我以前怎未瞧出,你竟是這樣的心腸。”

冷雙成行禮:“道不同不相為謀,無以寄託寸心,因而說不出柔情蜜語,小侯爺需體諒則個。”

蕭拓默然一下:“我說不過你。”

她微微一笑:“那打得過么?”

他抬眼去看她,還未來得及應答,她在嘴角噙着笑,依然顯得那般溫和,突然一掠身形,掠刀攻了過來!

蕭拓暗啐:“小妮子,狡猾得緊。”架起逆天擋了她的一記璀璨光影。

他的手勁只恢復了四成,恃着逆天的便利,不至於在她的偷襲下落敗。

可是冷雙成已經下了狠心,一定要撕開一道缺口,將奴工們送出城去。

她的主意很簡單,活捉蕭拓,逼迫城內守軍退讓。

守兵們本來遭遇禮殿傾塌顯貴殞命的變故,個個慌了神,未曾想,蕭拓站了出來,鐵面冷聲,如同蕭政一般發號施令:“今日便是爾等立功之時,速去城門防守,殺敵即可受賞!”

散亂的軍心在他的喝令下,逐漸擺正了過來。

看到這般光景,冷雙成就知道,蕭政果然培養出了第二個軍侯,其果決之心,不遜於色。

她想着,如今之計,最好抓住蕭拓。

簡蒼站在場外幫忙擾亂蕭拓心神,問道:“蕭政何時離開蒼城?”

蕭拓忙於應戰,不答。

簡蒼豁了出去,又清亮叫道:“難道整日對我施以溫存的男人,是小侯爺?”

蕭拓不得不分神答道:“王妃勿要毀我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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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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