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駕崩了
徒單衡並沒有放棄給完顏洪烈上眼藥,而且上得合情合理。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沒有一個“上皇”甘心失去掌控一切的地位。自動退位的,也要將權利掌握在自己手中。
一瞬間,完顏康心裏浮現出一句話“你每到一地,便多一上皇”。已經有兩個要複位了,第三個、自己的這一個呢?什麼情誼都不管用了,他親手將所謂父子之情埋葬。難道現在還要親手將那個人的本體也埋掉嗎?
徒單衡沒有再進一步,種下一顆懷疑的種子,總有一天會收穫血腥的果實。王訥已經不是昔日的小王爺了,隨着完顏康三個字被放棄,他與完顏洪烈的父子之情該到頭了。親生父子,尚要刀兵相向,何況他們?
完顏康仰面望向西牆,那裏一整面牆壁被一張大大的輿圖佔據着,新畫上的粉線勾勒出西夏分裂的情狀。完顏康心思轉動,突然問道:“如果,我們按兵不對,我是說,對汴京按兵不動,作出全力平定西夏動亂的樣子來,他們會怎麼做?”
斫答接口道:“趁火打劫!汴京可恨你了!”
這是不需要說的,金主現在的仇人就是這個前侄子。如果不是有南宋在牽制,他能舉國之力,討伐逆賊王訥。
徒單衡手裏掌着燈,火苗跳動中湊近了牆壁,搖頭道:“原本可以裝作騰不出手來,坐山觀虎鬥。咱們拒絕了臨安,還取了這麼個名兒。”太拉仇恨了,當心兩家合作來揍你!
一步看似抽身退步休養生息的好棋,能演變成這個樣子,也是大大出乎張柔與史天倪等人的預料。張柔沉思了一下,問道:“蒙古呢?他們會怎麼辦?咱們會因為西夏,提前與蒙古人交鋒嗎?”史天倪接口道:“不可!難道忘了當初為什麼與蒙古約定互不攻伐了嗎?”
此時的輿圖上,其混亂程度堪比當初野狐嶺,雖然行軍路線比當時明晰,各勢力之間可能的行動卻比當時複雜得多。金主愛抽風,西夏在內亂,臨安朝廷最終決策者比金主明白不到哪裏去!他們的行為全是不可預測的!
只有等。
完顏康忽然一笑:“我們都錯了,將事情想得太複雜了,”在眾人不解的目光里,手裏的長桿在輿圖下半部劃了一個圈,“這樣,需要我們多考慮多少?”又在上部劃了個圈,“我們真正要想的,只有它!”蒙古!
“它會趁勢并吞西夏,還是趁機南下?”
徒單衡眯起眼睛仔細看了一看,又回憶了一下鐵木真的行事風格,慎重地道:“蒙古興兵,看似橫蠻粗暴,其實精打細算。若是報仇,早該與大金國決一死戰,卻偏偏中途西征。很早便侵伐西夏,卻直到現在也沒能徹底并吞。對他們來說,只有划算不划算。哪裏好打,便打哪裏,硬骨頭留下來,慢慢啃。”
完顏康心頭一動,低語道:“它停不下來了。”現在的蒙古養活底層、滿足上層的主要方式不是靠自己發展生產力,而是靠搶劫。一旦總頭目不能帶領大家搶到滿意的財富,就是帝國崩潰的時候,除非帝國轉型,自己發展生產,自給自足。而在帝國膨脹的過程中,必須有足夠的戰利品才能帶來動力。
徒單衡道:“如果能夠助西夏一臂之力,令彼知難而退……”
斫答慢慢看了徒單衡一眼,心道,精得跟只狐狸似的,好像真能猜得到小王爺的心思。呸呸呸,已經不是小王爺了。
張柔慢慢地問:“我們這樣忌憚別人,別人難道不會忌憚我們嗎?他們會怎麼對我們呢?”
這可真是一個好問題。徒單衡撇撇嘴:“怎麼對我們?頂多兩方聯手,不可能超過三方,超過三方,他們自己人就會先打起來的。有蒙古,專盯蒙古。沒蒙古,盯着汴京!宋國自己不敢打過來的。”
多簡單!
史天倪有點好笑地道:“徒單大人,不一定會打的。為什麼不想想,蒙古也不想與我們現在動手呢?”
徒單衡有些恍然,看向史天倪的目光帶了幾分詫異、幾分探究。史天倪大大方方地立着,不顯一絲局促。徒單衡點點頭:“不錯,這是最好的情況了。”言下之意,還是不能僥倖。
便在此時,外面響起叩門聲,蒲察阿懶輕輕走了進來,對完顏康道:“殿下,夏使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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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德旺與李德馨兄妹聯袂而來,步履匆匆,帶起絲絲涼風。完顏康已至正堂坐定,文臣武將分左右坐於下手。見到完顏康,李德旺一拱手,道:“殿下,十萬火急。說來慚愧,敝國生亂,家兄受困。還望殿下施以援手。”
完顏康微微點頭:“坐。”
李德旺坐下后,不再客套,將西夏發生的事情,逐一道出,末了起身一禮:“還望殿下相助。數日之前,多有得罪,但救得家兄脫困,殿下盡可與家兄再議出兵之事。”
代他哥哥妥協!選擇了他的哥哥而不是父親!這樣的果斷令完顏康心生詫異,印象里,李德旺是柔弱的,不想他之柔,於弱之外,還有韌。真是不能小瞧人。
徒單衡一挑眉,幽幽地道:“貴使終於顯出決斷來了,選得不錯。還是夏主更可靠些。”口氣帶着絲絲縷縷的深意,似乎在提醒完顏康,上皇不可靠。
他之本意並不在西夏,入得夏人耳中卻顯出一股漫不經心的高傲——你之興亡在於我,我自從容點評。李德馨臉色蒼白,卻不肯讓人小瞧了去,堅定地說:“天意如何,尚未可知,不屈之人,天自助之。我的哥哥,不弱於人。”
徒單衡心裏尷尬,西夏之事,他其實已取中了史天倪的觀點——蒙古不會過份插手,這個時候大周幫誰,誰便能贏。到得最後,已經不覺得西夏之事有什麼為難的了。而他關注的重點,還是在新建的周國本身。完顏洪烈就是個□□,必須得拆!哪知戳了李德馨的痛處!處在李德馨這個情況下,敏感是難免的。
完顏康卻因這一句話心頭一顫,在這樣的場合,前途未卜之時,他居然覺得那個活潑靈動罵他賤人的姑娘活轉回來了!他居然還覺得這姑娘這個樣子很不錯!
【真是犯賤!】完顏康暗罵了自己一句,又多看了李德馨一眼,越看越覺得不對味兒,趕緊收回了目光。
李德旺等不到回答,不得不催促了一句:“殿下?”
完顏康垂下眼:“你我為盟友,邊境陳兵不多,容我調集兵馬。”
李德旺舒了一口氣,思忖自己去找哥哥也幫不上忙,不如留在陝西斡旋,知道周廷內部接下來需要討論,識趣告辭。李德馨有點茫然,旋即醒悟,深吸一口氣,對完顏康道:“我大哥從來信你。”
完顏康一口氣咽在喉嚨里,險些嗆到,連連點頭,運氣行功,呼吸平緩了才說:“我何時負過他?”
李德馨垂下了頭:“願永不相負。”
氣氛有些詭異,眼見李德旺兄妹走遠,徒單衡咳嗽一聲:“西夏是不能丟的。”一聲打破了迷一般的安靜,大家都活躍了起來。大周不能為西夏押上全部家當,還要防備蒙古與汴京。完顏康其實說了謊話,兩國為盟友不假,至於邊境……陝西與西夏相鄰,原就是完顏康的大本營,“邊境”陳兵不多,但是陝西的駐軍絕對不少——相對於當年的中都來說,陝西也算上對抗西夏的前線的。
新興的周國西部,空氣驟然緊張了起來,才祭完天,盟友便鬧內訌,這兆頭並不好。這一戰必須有點成績,完顏康甚至批准調集了大量的火器。三日後,集結完畢,完顏康並未親率大軍,而是派出斫答與史天倪搭配,開赴西夏。
李德旺見狀,感謝過完顏康之後,要求為嚮導:“敝國境內,還是我熟些,更好與家兄聯絡。請留舍妹在貴國,以免奔波之苦。”託付家眷什麼的,是很平常的事情,完顏康答應了。
此舉出乎了李德馨的意料,她想說,她也可以上陣殺敵,並不想留在周國,國內動亂,可以預見有一場大清洗,嵬名氏近枝不知道還有幾人。不如她回國,她可以死,二哥若是折了,大哥生死未卜,侄兒現不知在何處,嵬名氏的血脈或許還有別人,可她們家就算斷絕了。
不行,必須阻止!李德馨站了出來,怎麼想,便怎麼說了。
李德旺有些難堪地道:“你又淘氣了!好好在這裏住下,等我們接你回家。”完顏康微笑道:“若有事,他們會先帶令兄回來的,至於公主,願意隨我去見一個人嗎?”
李德馨一怔,問道:“為什麼?”
完顏康不賣關子:“見了,你就知道的。你不要為令兄復國做準備嗎?”
李德旺帶着絲絲驚喜:“難道殿下早有準備?”
完顏康道:“並不早。獲悉令兄出事之後,我才想着的。好了,不要錯過了時辰。”李德旺心道,大哥曾說過,王訥是個周到的人,看他想得這般多,可見是認真的了。心頭的大石被搬開了一絲絲。
李德馨目前兄長離去,斟酌着措詞,卻見一道煙塵滾滾而來,一個背上背着皮筒的小校奔到近前,喊道:“汴京的急報。”左右驗過他的身份,攙他過來。聽他喊道:“金主駕崩了!”
完顏康心頭一喜,換個時候,他會為這位便宜大伯傷感一二,現在心頭卻明明白白地開着喜悅之花。
徒單衡一聲冷哼:“他終於做了一件好事!”說完又有種流淚的衝動,這個昏君怎麼不早死幾年呢?
金主用他的死,緩解了周國的擔憂。雖然是個掉鏈子的皇帝,他死了對國家有好處,但是皇位的交接,作為風險與波動最大的職位交替,不可避免地會讓國家產生空隙。有這樣的空隙在,仇人不把握簡直沒有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