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083 心如死灰
083心如死灰
元嘉的死訊在兩日後傳開,爾朱勁與王源等肱骨大臣做主為她辦了喪事。
“聽說很潦草,只交給了太常少卿辦理,禮制都未全。”青鸞唏噓道。她與孫桃三人是昨日被爾朱勁遣來的,秋姜摸不透這人的心思,不過無論如何也是一件好事。
至於元嘉——先皇后嫡出的四公主,居然就這樣去了?
“聽說是被幾個胡人糟蹋死的。”孫桃在一旁冷不防道。
“你聽誰胡說的?”秋姜瞪她。
孫桃吐吐舌頭:“外面都在傳呢,這後院也有人說,我看八成就是事實。陛下去了,朝中大臣見風使舵,大多投靠了爾朱六汗,如今,也就只有幾個漢門大儒還在負隅頑抗,其中鬧得最凶的便是太傅裴老。”
“裴應時?”秋姜點點頭,“這老頭雖然迂腐,但是為人剛正,要他看着契胡人在京都作威作福、肆無忌憚,確實做不到。”
“娘子,你怎麼這樣說太傅?”錦書有點被嚇到。
秋姜道:“又無旁人聽到。”
“……”
誰知身後有人應聲二笑:“原來我不算旁人。”
秋姜回頭冷視他:“進來不知道通傳?”
“你們漢人的這些臭規矩,我向來不看重。”爾朱勁不請自坐,在矮几前跪坐,給自己斟了一杯茶。他將杯子放在面前嗅了嗅,又嫌惡地拿開:“這煎茶都加了什麼,氣味這麼難聞?”
“倒沒別的,只有一樣東西特殊。”秋姜道。
“哦,什麼?”他饒有興趣地抬起頭。
秋姜望向他:“狼心狗肺。”
爾朱勁不怒反笑:“你真是有趣。三娘,我喜歡聽你說笑話,沒關係,你繼續說,我聽着,你說多少都沒有妨礙。”
秋姜道:“我怕你消受不起。”
爾朱勁但笑不語。
謝秋姜不耐煩了:“有話就說,沒事就滾。”
“說話真是一點不客氣。”爾朱勁哼笑一聲,“不問問我找你做什麼?”
“你倒是說啊。”
爾朱勁道:“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秋姜抬起頭,定定地凝視他:“什麼忙?”
爾朱勁笑了一聲:“日前有個人總是找我麻煩,本來大多數人已經當我是朋友,但是這人和我過不去,有些朋友也漸漸倒戈。我雖不懼他,也覺得極為麻煩。”
秋姜憋着一口氣,揮揮手讓青鸞三人退下,回頭對他道:“我警告你,不要動裴老。”
“三娘真是聰慧,一猜就中。”爾朱勁笑道,“我還想與你打個啞謎呢。”
他的笑容帶着一絲無所事事的輕佻,秋姜舒了口氣,勉強驅散心中厭惡,皮笑肉不笑:“我不過是一個被廢的女侍中,怎及得上你,中山王、柱國大將軍、大丞相?你權傾朝野,天下皆知,何需求助一個弱質女流?”
爾朱勁扶持元敏玉上位后,自立為中山王、大丞相和柱國大將軍,控制朝政,自然聽出她話語中的嘲諷:“我是真心請教三娘,還請不要推辭。”
秋姜不說話,只是冷冷地望着他。
爾朱勁從袖中取出一紙文書,緩緩放於她面前的石案上:“太傅裴應時目無綱紀,藐視朝廷,現去其官職,壓入侯官曹待審。”
秋姜怒不可遏:“我絕不會助紂為虐!你想讓我幫你蓋印,簡直痴心妄想!有本事的,你自己去啊,不用印鑒,你說殺誰就殺誰。何必還要掩人耳目?爾朱勁,你還有什麼不敢的?”
“何必自討苦吃呢?我不是在和你商量,謝三娘。”他臉上的笑容也漸漸斂去。
“怎麼,終於不裝了?第一天囚禁我開始,你就不用裝!我告訴你,我不會幫你做任何事!”
“話別說這麼滿。”他低頭給自己斟了一樽酒,望着她佇定一笑,仰頭飲盡。
秋姜面無表情。
他重新拿起那紙文書,緩聲道:“你蓋不蓋?”
“不、蓋!”
話音未落,他一個耳光摑到她的臉上,力道之大,秋姜整個人橫空飛起,摔上桌案。一陣“乒乓”作響,掃落了一桌食盞瓜果。
秋姜只覺得頭暈目眩,眼前的景物有些不清晰了。她閉了閉眼睛,神智仍然無法清明。下一秒,頭被人連人帶發抓起,疼得她倒吸冷氣。爾朱勁在她頭頂說:“你真的不蓋?”
秋姜咬住牙,忍着不發出一絲聲音,直到嘴唇都咬破了。
爾朱勁放開了她,起身笑道:“不蓋就不蓋。你以為我拿你沒辦法嗎?謝秋姜,你知道嗎?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最初,我是很喜歡你,也蠻有耐心的,現在,我已經沒這個心情了。”她猛地提起她的手臂,在青鸞和錦書幾人的驚呼下直接出院。
有下人聽到動靜,戰戰兢兢地從房內探出頭,卻無人敢上前詢問。
她被甩上馬,他坐在她身後,揚鞭策馬,不過須臾便出了城。這一路顛簸,秋姜的五臟六腑都彷彿移了位。不知過了多久,馬才停下,她又被他拖下馬。
“看清了沒?”爾朱勁手中鞭梢抬起她的下巴,讓她往遠處看。
這是淮水上游,彌望滾滾江濤,望不見盡頭。
秋姜掙了掙,氣若遊絲,但仍是露出一絲微笑:“帶我來這幹嘛?受不了我了,決定把我淹死?”
“我有這麼無聊嗎?怎麼死不好,大老遠帶你過來淹死你?”他嗤笑了兩聲,放開她,抬手雙掌互擊。
有不少人從身後的山丘處不斷被押解過來。
秋姜的眼睛漸漸睜大,雙拳緊握,漸漸地轉為難以置信。她回頭望着他,聲嘶力竭地大喊:“爾朱勁,你要幹什麼,你瘋了嗎?”
“我沒瘋,我清醒地很。”他俯身扼住她的下巴,冷笑,“你不是說,我想殺誰就殺誰嗎?是啊,我決定了,不掩掩藏藏找借口了,我看誰不順眼,我就送他去見閻王!誰敢和我作對,今天就給我去見他祖宗!”
“爾朱狗賊,你穢亂後宮,殘殺忠良,你不得好死!”裴應時在一幫胡人的押解下憤怒大喊。忽然,他的身子僵住了,雙目圓地彷彿要瞪出來——身後一個胡兵猛地抽出插入他體內的利刃,信手甩了甩,舔了舔嘴唇,一腳踹在他的後背,把他踢入了江水中。
滾滾波濤連着浪涌,他的屍體在江面上沉浮了一瞬,頃刻間被捲入深水,再也看不到了。看不到一滴血,聽不到任何聲音,只有還在翻滾的波浪,彷彿他從未存在過。
“好——”身後幾個胡兵嬉笑,“早該宰了這老兒!”
這一刀揭開序幕,之後是一面倒的屠殺。
秋姜捂住眼睛,跪倒在黃泥土裏,肩膀瑟瑟發抖。爾朱勁拉着她的頭髮到江水邊,大聲笑道:“你看啊,有什麼不敢看啊,不就是死個把人嗎?這水深着你,再不看,就再也看不到了。凡是和我作對的,就是這個下場。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你不是人,你不是人!”秋姜淚如湧泉。
裴老頭,裴老頭!梨尚書!范侍郎!
這是一場屠殺,一場鮮卑貴族對漢門儒者的屠殺,一場舊勢力對改革者的屠殺。也許,此後政局又將更改,朝更偏遠的方向不斷傾斜。
有的人指鹿為馬,有的人阿諛奉承。
沆瀣一氣,蛇鼠一窩!
她哭着哭着,又笑起來,彷彿瘋了,披頭散髮地倒在河邊,漸漸的不再說話,也不再哭鬧,睜着眼睛靜靜地望着頭頂的藍天。
爾朱勁蹲下來,把她抱入懷裏,輕輕拍着她頭。他似乎是嘆了口氣,有些不忍,有些憐惜,但更多的是玩味的嘲弄,像證明給她看,又彷彿是在說,你這個傻丫頭,看吧,不聽我的話,這下子吃苦頭了吧。
從那以後,秋姜回到院裏就安分多了。但是,太過安分,反而有些不正常。
“你說,她每天都只吃一點稀粥?”爾朱勁聽完下屬的稟告,皺緊了眉,“你們都是死人嗎,不會弄點別的給她吃?”
下人忙跪地磕頭:“都做了,但是三娘子無論如何都不願意吃。”
“倒是你有理了。”爾朱勁道,“我不想聽解釋,我只知道結果——她沒吃。這麼沒用,留你們幾個幹什麼?”揮揮手,“拖出去,砍了。”
幾人大驚失色,不斷哭號中被拖了出去。
林瑜之低頭上前:“大王,謝三娘吃軟不吃硬,性子倔強,她不願意吃,誰也逼不了她。不如,讓微臣去試試。”
“你?”爾朱勁哼笑,挑了挑眉,“哦,我想起來了,你與她蠻親厚的。”
“六汗誤會了,瑜之與謝三娘早就恩斷義絕,我只是想為六汗分憂。”
“你有辦法讓她吃東西?”
“我願意一試。”
爾朱勁想了想,笑道:“如果你騙我,你知道後果?”
“不敢。”
爾朱勁不耐地擺擺手:“去吧。”
林瑜之應聲退走。
“女郎,你好歹吃一點吧,從早上到現在,你就吃了兩口粥。”錦書捧着碗,焦急地等在床邊。青鸞拉了拉她,微微搖頭,把她帶出房外,輕輕將門闔上。
“青娘子,你為何讓我出來?”錦書不解又困惑。
青鸞道:“娘子的脾氣你還不知道?你守到明天早上她也不會吃的,多說無益,關鍵還在她自己。她想吃了,什麼時候不能吃?她不想吃,你逼也沒用。”
“可是……”想辯駁點什麼,卻發現自己無話可說。
“給我吧。”旁邊傳來一個清冷的男聲。
錦書大吃一驚,忙轉頭望去。眼前人一襲黑衣,神色淡漠,不知是何時來到她們面前的。錦書睜大了雙眼,手中的碗差點沒有捧住。但是,她沒有遞過去,眼中神色越來越憤怒,死死地瞪着他。
“瞪這麼大,不怕掉出來?”林瑜之微笑,但是眼底沒有任何溫度。
錦書嚇得夠嗆,緊緊地咬住嘴唇。
青鸞忙將她護在身後,冷視林瑜之:“你想做什麼?”
“聽說有些人想絕食自殺,過來看看。”
“呸呸呸,你才絕食自殺呢。我們娘子好得很!”孫桃聞聲過來,像母雞護小崽一樣張開雙手攔在房門前,“我警告你,趕緊滾,別來害我們娘子。否則,我對你不客氣。”
林瑜之面無表情地上前一步,孫桃嚇得後退一步,一個不穩就坐倒在地,疼得齜牙咧嘴。
林瑜之居高臨下地望着她,好整以暇的姿態。
青鸞和錦書也覺得丟臉了,輕嗽了一聲,正色道:“林將軍,請你高抬貴手,放過我們娘子。她的狀態不太好,就算你不來,恐怕也不會好,算我們求求你了。你現在春風得意,何必與她一般見識呢?”
“她不好?”他停頓了一下,默默望着緊閉的房門,表情淡漠,半晌,方道,“怎麼個不好法?”
青鸞道:“你到底想怎麼樣?”
“我不是來落井下石的,到底是朋友一場,我來看看她而已。”
青鸞打量着他,思忖這些話的真假。
林瑜之笑了笑:“她都這副模樣了,再壞能壞到哪兒去?給我吧。”
錦書不知道該如何做,不由看向青鸞。青鸞想了想,微微點頭。他說的沒錯,確實更壞壞不到哪兒去了。況且,不同意又能如何,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頭?鬧僵了只會更加難堪。
林瑜之接過碗,開了門徑直進去。
門在她們面前闔上了。
“現在怎麼辦?”錦書不知所措地交握雙手。
青鸞嘆了口氣:“回去吧,守在這裏也無濟於事。希望他能念着點舊情,別再為難娘子了。”遂轉身離開。
孫桃和錦書對視一眼,無奈跟上。
室內很安靜,安靜地無聲無息,彷彿沒有任何生氣存在。林瑜之端着碗繞過屏風,挑開簾幔,隱約看到床榻上趟這個人,側對着他,很安靜,彷彿睡著了。他走過去,才發現她睜着雙眼,只是怔怔望着頭頂出神。
“有什麼這麼想不開的?”林瑜之緩緩走到床邊,低頭將碗擱在食案上。
秋姜彷彿沒有聽見他的話,眼神都沒有閃爍一下。
他逕自揭開重重簾幔,極有耐心地將之撩起、捆縛好,提了袍角坐到床邊:“不過幾天不見,你就變成了這副模樣,真是讓人難以置信。”
謝秋姜沒有理會他,疲倦地閉上眼睛。
“不想看到我?”林瑜之輕笑,隨即緩緩變冷,“可惜由不得你。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這話你總聽過吧?”
她還是不說話。
林瑜之把那碗拿起來,遞到她面前:“別說我沒提醒你,你要是餓死了,你那三個婢女馬上就得給你陪葬,其次就是其餘那些迂腐的老臣。”
秋姜的眼皮終於動了動,最後,還是睜開,一言不發地瞪着他。
他也不逼迫,就那麼把碗放在她的面前,等她的選擇。
秋姜失笑,接過來,吃起來,笑容越來越大,吃到嗆住。林瑜之也在一旁笑了:“這就對了,人生在世,不就是求一份衣食無憂嗎?言盡於此,你好自為之。要是就這麼死了,也太沒趣了。既對不起你自己,也對不起我。”
門在她面前關上,她猛地砸了碗。
門又被人從外面推開。
“你回來幹什麼?”
那人在門口靜默了良久,方遲疑道:“三娘子,是我。”
秋姜猛地抬頭,怔住了。來的不是旁人,而是許久未見的——爾朱操——爾朱勁的親侄子,虎賁中郎將爾朱操。
“怎麼是你?”她是真的驚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