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076 山雨欲來
076山雨欲來
夜半,謝秋姜與李元曄散步歸來,賽馬進入第二輪。有個女郎拔得頭籌,竟壓過了素有巾幗之勇的黎城太妃。眾人鼓掌,不可思議。秋姜也覺得好奇,放遠了目光打量。不料此人策馬而來,一陣煙塵滾滾,恰巧在她面前停下,翻身下馬,將手中馬鞭遞給她:“謝使君素來善騎,想必不會拒絕。”
白紗外垂着珍珠面掛,秋姜看不清此人表情,只覺得她的眼睛極為熟悉,望着她時,好似帶着一種怨毒。
事出反常必有妖。
秋姜接過,笑了笑,轉身卻牽了馬走出幾步,笑道:“有女郎獻馬於三娘,如此良駒,三娘不敢獨自乘騎。眾娘子可有意?”
白紗挂面的女郎面色微沉,眼中疾射出冷光,不禁眯起眼睛,冷哼一聲,轉身沒入了人海里。
貴女和貴婦紛紛湧上前來,爭相探看。
“我來。”元嘉公主分開幾人,直接奪了秋姜手裏韁繩,翻身而上,微微調了調坐姿,猛地揚起馬鞭抽了一記。馬兒長嘶一聲,如離弦之箭般一鼓作氣奔出好幾里。
“殿下好馬術!”
“真是爐火純青!”
“便是北地最俊的兒郎也未嘗可比!”
——這就誇張了。秋姜心道,略有些惡寒,輕輕抖了抖一身的雞皮疙瘩。不料元嘉奔出不過數十里,馬兒忽然揚蹄而起,綳成了一條直線。
“馬驚了!”遠處馴馬人大驚失色,連滾帶爬地跑過去。元嘉被掀翻,就地滾了好幾圈。太醫令和維護草場的四郎將都來了,秋姜隔得遠,看不清,也沒有興趣,只是心裏疑惑警惕。
“賤人何在?”元嘉的聲音和她的步子一樣快,不刻就在眾星捧月中到了秋姜面前,二話不說,直接一鞭子抽來。秋姜猝不及防,下意識抬手遮面。
旁邊閃來一人,將她攔在身後,硬生生受了這一鞭。
“啪”——如此響亮,所有人都噤聲了。
元嘉更是難以置信,望着眼前人,瞳孔驟縮。
“林——林瑜之!”她執鞭的手都在顫抖,難以置信,不能不信,死死地盯着他。怪不得他連月來不露一個笑臉,怪不得他初時拒婚,怪不得他對她這樣不假辭色……縱然她是傻子,此刻也明白過來了!
她眼前一陣黑一陣白,只覺得不斷有光暈在旋轉,所有人的臉在視野里扭曲放大,每個人都在嘲笑她。
“啊——”她大喝一聲,揚起馬鞭就沖二人劈頭蓋臉抽下去。她已然失去了理智,狀若瘋癲。林瑜之卻不敢反抗,回身抱住謝秋姜,把所有的鞭撻攔在自己身上。
周圍人自覺閃遠,空出了一個以三人為正中的圓圈。
沒人敢阻攔發瘋的四公主,最後李元曄趕來,制住了她。元嘉睜着猩紅的雙眼,發狂地掙扎:“你是何人,竟敢攔我?不怕死嗎?”
元曄面無表情,四平八穩地俯視她:“四殿下息怒,縱然這二人有所不對,此地眾目睽睽,不可失了皇家臉面。曄已遣人稟明陛下,一切自有聖上決斷。”
他的眼神如清澈溪流,聲音如涼潤雨絲,讓人神清目明。元嘉漸漸找回了一些理智,怔怔地望着他,半晌,方悟過來:“曄?你便是最近入京的琅琊公李元曄,隴西李四郎?”
“正是在下。”元曄鬆開了她。
元嘉打量着他,忽然,哧的一笑,諷刺道:“你不呆在豫州抵抗南獠,來洛陽作甚?”
元曄道:“恭賀四殿下大婚。”
四周頓時噤若寒蟬。
元嘉眼罩寒霜,手中鞭子倏忽又攥緊了,冷冷地盯着他,彷彿要從他身上剜下一塊肉來。元曄任由她看,巋然不動。元嘉卻笑起來,嘖嘖道:“真有膽色啊,李君侯。”
“承蒙殿下誇讚。”
“只是我怕你當不起。”她猛地提起手中鞭子。
身後忽然有人道:“他有什麼當不起的?”
元嘉驚得手中鞭子落了地,忙回頭跪地稽首見禮:“阿奴參見大人,大人萬聖!”這麼多眼睛看着,她本不必行如此大禮,卻因做賊心虛,下意識跪了磕了。皇帝氣得微微發抖,震怒道:“你可真是朕的好女郎!”
元嘉嚇得不敢辯駁一詞。
皇帝道:“還愣着幹什麼,還不散了?”
周圍人連忙跪地謝恩,俯首退去。
元嘉也在侍女的攙扶下離開了。皇帝這才走到秋姜面前,林瑜之連忙避開。皇帝卻反手給了他一個耳光,清脆響亮。
林瑜之應聲跪地,大駭:“陛下恕罪!”
皇帝切齒地望着他,目齜欲裂:“這個耳光,是替元嘉打你的。你膽敢辜負他,下場就不是一個耳光那麼簡單了!”
林瑜之閉口不應。
“還挺倔的。”皇帝上前兩步,一腳踹翻了他,腳底狠狠踩在他的臉上,反覆碾過:“你真以為自己是士族子弟,朕不敢動你?不過一個寒門庶子,朕的一條狗而已,朕想用你時便用,想讓你取悅元嘉,你就去賣好,竟然還敢有主見?”
他的語氣輕蔑冷漠,聽來格外嘲弄,但是理所當然,彷彿此刻腳下踩着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條狗。
林瑜之的身子微微顫抖,眼角的餘光瞥見李元曄面無表情的臉,總覺得他眼底頗有嘲弄,面色不由漲紅。有什麼比在情敵面前如此丟人更加難堪?憑什麼,他們都不把他當人看?他眼前白光一片,只覺得耳膜都在嗡嗡作響,好一陣子反應過來,才發覺秋姜扶着自己使勁搖晃。
——原來,皇帝早就走了。
“修文,你怎麼了?”秋姜后怕地望着他。
好半晌,他擠出一絲僵硬的微笑,掛在嘴角,也不搭話,像個木偶似的反而更大地笑起來。秋姜驚懼地看着他,一時之間,也不知如何是好。
“讓他一個人靜靜吧。”李元曄私心作祟,拉了她起來,溫聲道,“他現在不需要你的安撫,他只需要一個人靜一靜。”
秋姜一想也是,不過心裏到底愧疚難安,又不放心,走時還一步三回首。
林瑜之從那以後,更加安分守己,變得格外沉默起來。秋姜雖然心裏有疑,但礙於身份,只得與他保持距離。至於是何人那日要害她?不用查也知曉。手底下的探子來報,確實是謝嫵姜和謝雲姜遣使來的,是個曾與她在內宮有過過節的女食。
不過一個小小女食,秋姜也不放在心上,只讓人打發了她去浣衣。
她日常除了處理奏章詔書,閑來時也隨同二三女史去尤藍台與幾位重臣協商切磋。一人路上對她道:“謝使君來的次數不多,有所不知,這尤藍台是太武皇帝時候建的,珍藏了各司各類的典籍,博採眾長,是我大魏的文化精髓。先文帝漢化后,便勒令鮮卑八族的貴女子弟必須識文斷字,每人一周至少需來四次,否則交由宗正卿處置。”
“明面上好看的吧,難道還真的執行?那可都是各族親王貴族的愛郎啊。”另一人質疑。
“不信你去打聽!太子殿下當年鄙夷漢族文化,不肯遵從漢化策略、學習漢文典籍,先文帝照樣不姑息,宗正卿那兒關了三個多月呢。”
“真是不可置信。”
這人得意道:“所以啊,從那以後,就沒人敢輕視這兒了。先文帝陛下的積威所致,每有來這學習讀書的,沒有一個敢大聲喧嘩。”
她話音未落,殿內便傳來一聲大叱:“貪污受賄,結黨營私,恭羞與汝為伍!”
“天哪,何人膽敢如此?”這女史目瞪口呆。
秋姜認出王恭的聲音,連忙致歉,轉而快步入殿。一進門,便見了爭得面紅耳赤的王恭和謝遠二人。
王恭神情慍怒,秋姜從未見過他如此橫眉怒目,大師風範,不由愣在那裏。
謝遠只是冷笑:“對,你是君子,我是小人,行了吧?當日便說明白了,你看不上我,我們分道揚鑣、從此老死不相往來便是。你為什麼處處在朝堂上針對排擠我?還屢次彈劾我?”
“你不做那等污穢噁心的事,我會有那個閑情來為難你?”王恭亦冷笑,“貪贓枉法、沆瀣一氣,還與爾朱勁那等胡人搭上,你真是無所不用其極。你還記得我等漢門大儒的信義是什麼?可還記得什麼是禮義廉恥?”
“王子封!”謝遠勃然大怒,指着他的鼻子大罵,“我警告你,莫再干涉我的私事!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若任由你這樣的小人危害社稷百姓,恭還有臉面對士族,面對諸位鄉親父老?”
“你就是要和我過不去了?”
“是你太過分!天下正義之士都看不過眼!”
他們二人吵得喋喋不休,完全沒有注意到她。秋姜腳步微移,終究還是遏制住上前的衝動。曾經那麼要好的兩個士人大儒,齊名的“王謝”,如今怎麼會變成這樣?
她心痛,但知道自己不應攙和,否則只會雪上加霜。她是當朝女侍中,若是牽涉其中,又有多少雙眼睛看着?
“走吧。”秋姜帶着幾位疑惑的女史默默退去,心裏說不出的壓抑難過。僅個人情感傾向而言,她自然更偏向王恭。這幾日徹夜難眠,到了休沐日,秋姜終於下定了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