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6章 各懷鬼胎
006各懷鬼胎
秋姜進到院內,還沒靠近便看到了遠遠站在廊檐下的耿壽嫗,和方才一般的裝束,沒一絲凌亂,彷彿等候多時了。
“夜間天冷,濕氣重,三娘子快進去吧,別讓太夫人久候了了。”
秋姜應了聲,恭順地快步上了台階,步入內堂。
四壁熏香淡雅,太夫人謝崔氏斜倚在暖塌上,微微闔着雙目,彷彿睡去了,容色安詳。秋姜不敢輕心,低眉順目地上前,屈膝道:“給祖母請安,祖母萬福。”
謝崔氏動了動身子,方悠悠醒轉過來。看到她,神色仍是淡淡的:“今天這齣戲,你也見到了,覺得還精彩不?”
秋姜低垂着眉眼,聞言,神色怔了一怔,狐疑道:“祖母開三娘的玩笑了,冬日嚴寒,何況是大晚上的,又非祭祀神明,何人不受禮教在外唱戲?左右三娘是沒有瞧見。”
謝崔氏安然一笑,接過了耿壽嫗遞過來的茶盞,一手微微按壓,揭開后低頭吹了一吹:“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但是有時,聰明太過反而不好,需知,聰明也有被聰明所誤的時候。”
秋姜神色惶恐:“是不是誰在祖母跟前說了什麼?”
“哪裏用別人在老身面前說什麼,老身雖然年過半百,也還沒瞎沒聾。那月支香的事情,你眼巴巴地過來告訴了老身,不正是希望老身出這個頭嗎?老身在前面陪着她們唱戲,三娘,你在後頭看戲,難道還不是看得精彩絕倫?”
秋姜低首道:“月支香的事情,三娘本來是不該過問的,但是,這是關乎府上銀錢的大事。要是讓小人一直猖獗,銀錢都管不好,謝氏哪裏還有興旺的道理?”
“你就一點私心都沒有嗎?”謝崔氏笑道,“三娘,你自持小心,何以真的小心?老身都看在眼裏的事,旁人豈有不疑心的?”
秋姜微微一凜:“三娘謹遵祖母教誨。”
謝崔氏道:“你是我的嫡親孫女,祖母哪裏有不念着的?這番話,我們只私下裏說。人前,你還是要謹記八個字,前四個便是‘謹小慎微’。”
秋姜略一沉吟,恭聲道:“不知這后四字是……”
謝崔氏唇邊含了微笑,眼中透出一絲高深莫測的味道:“無論如何,不管何時何地,你都要牢牢記住,你是陳郡謝氏的貴女、當朝大司馬的嫡女、鮮卑皇族宇文氏的後裔,非等閑人可以比,非等閑人可以輕賤。‘兵來將擋’——你,明白了嗎?”
秋姜身子微微一震,不覺抬起頭。謝崔氏彷彿疲倦了,一手扶額,揮揮手讓她退去。等人離去,耿壽嫗上去為她添了茶水,低聲道:“太夫人用心良苦了,也不知道三娘子聽進去沒。”
“她是個聰明的孩子。”
耿壽嫗略一皺眉:“可惜有些聰明地過分了。”
謝崔氏微微閉眼,彷彿在輕嗅堂內陳郁的香氣,神色穩定而慈祥,裊裊青煙中,彷彿廟宇中僅供世人參拜的神佛,高貴而渺茫,讓人心生敬畏。耿壽嫗跟了謝崔氏多年,想起當初出入府邸時那個逢人便笑的開朗女郎,不覺難以和眼前這個深沉詭譎的貴婦聯想到一起。但是,這確確實實是同一個人,歲月與經歷把她們的影子重重地碾壓到一起,摺合到了一處,再不可思議也是確鑿的事實。
謝崔氏的聲音不咸不淡,彷彿還帶着事不關己的散漫:“不管她聰不聰明,是真聰明還是假聰明,王氏總有得頭疼了。”
耿壽嫗意會,不由欽佩道:“太夫人只使了這小小的力,便讓夫人無暇顧及府里的瑣事了。”
“她是見過世面的人,不是一個小丫頭能對付的。但是王氏心氣高,掌控欲強,看不得和宇文氏沾邊的半點好也是真的。”謝崔氏道,“這三娘也不是個省心的,興許能鬧上一鬧,我們且看着吧。”
耿壽嫗笑道:“如此,夫人便沒有更多的時間管理府中的事務了。”
謝崔氏嘆息道,“不是老身好管這些,只是,這府中姓謝的確實沒有可堪大用的人。老身若是再放任自流,恐怕這謝府不日就要改姓她王了。老身也不求別的,只求在這府里一日,便有一席立足之地罷了。”
冬雪初霽,天空又換上了新晴。自謝雲姜被罰,這後院不覺清凈了不少。往日秋姜去園內觀賞總能碰見幾人,這幾天獨落了她一個,她見院內的紅梅開得正盛,便讓錦書吩咐幾個小丫鬟剪下幾支帶回去。
“要挑樹梢頭最艷的。”遠處的梅樹下,阿黛扯着嗓子,趾高氣揚地嚷道。幾日不見,她好像全然忘了之前的挫難和教訓,又開始神氣活現,秋姜見了不由搖頭。
青鸞在她身側笑道:“阿黛阿妹還是個小娘子呢。”
“十多歲了,也就比你們略小几歲。這性子啊,是天生的,和年紀無關。”秋姜道。
青鸞聞言,只是微微斂了絲渺茫的微笑在嘴角,不答。錦書則垂下頭,認真地挑揀手裏的花枝,好像沒有聽見似的。
彼時暖陽高照,洋洋洒洒地落滿了花園,映照院內花團錦簇。冬日雖是嚴寒,卻頗有春光依舊的炫美之姿。
自王氏處請安歸來,木倫氏由謝令儀挽着手踏過中庭的拱橋,途徑花園,見此處風光無限,便駐足下來。木倫氏心中猶有積怨,轉身對謝令儀道:“她不過太原王氏的庶女,比我早入府幾日,宇文氏去了,才讓她撿了這便宜做了正主。如今我位居下首就罷了,連你都要去那姚菲院的偏院將就。”
謝令儀對王氏素來膺服,聞聽此言,嚇得一噤,忙拉了木倫氏的衣袖說:“娘親,這話可不能亂說,隔牆有耳。”
“怕什麼?”木倫氏狠狠甩開她的手,恨鐵不成鋼,“郎主當日許我正室之位,我才忍辱為妾,如今卻讓她撿了便宜去。”她原是庫莫奚大臣宗室之女,及笄后隨侍慈城公主,太和四年隨駕公主下嫁北魏,被指給了定北王元翊,后定北王薨,輾轉納給當時唯居吏部侍中的謝衍為側室姬侍,受朝廷封賞,石祿僅比正室減半,她仍覺得是屈就了,所以,一向自詡身份高貴,不把尋常人放在眼裏。
謝令儀唯恐她高聲,忙勸撫道:“母親不是要和阿娘過不去的。”
木倫氏只覺怒氣更盛:“你個不孝女,生你養你的阿母在這裏,你去喚別人作母親?方才在堂內,眾目睽睽,你喚我阿姨,我只當你周全了禮數,可現在已經出來了,四下也無旁人。看來在你心裏,那院內高堂上的王氏才是你的生身母親。你走,只管認了她攀了高枝吧。”
此處有假山和花叢遮擋,她只當四下無人,說得肆無忌憚。身後跟着的趙氏早嚇得魂飛魄散,抬起眼帘就眼睜睜地看着秋姜一行人聞聲過來,腦筋一轉便道:“花園風大,阿姊,還是早些回去吧?”
木倫氏正在氣頭上,被這一打岔,立時橫眉怒目:“你個賤婢,也來管我?”卻見趙氏小心翼翼地沖她打眼色,回首一看,秋姜笑盈盈地已經在她面前了。她也不懼,只略抬了抬下巴:“三娘大病初癒,怎麼不在清疏院中休養,倒來這戶外吹風?”
“不來這戶外,怎麼可以看見這大好的風光,聽到這精妙絕倫的言辭?當真是令人耳目一新。”秋姜微微側過身子,雙臂舒展,“你說是嗎,庶母?”
這“庶母”兩字,正像一柄利刃狠狠地戳在了木倫氏的心窩裏,這些年,所有的忍耐和屈辱紛沓而來。木倫氏臉色大變,咬着牙,兀自冷笑道:“好,好啊。此番再見,三娘子真讓妾身刮目相看。”
秋姜笑道:“庶母過獎。”
木倫氏輕哼一聲,斂了表情,微微斜着臉望向一旁開得正盛的那株紅梅。有微風拂過,幾片花瓣自樹梢枝頭飄落,彷彿在空中盤旋的輕羽蟬翼,飄零無依,最終墜落,零落成泥。
她緩緩喟嘆道:“一身清傲又如何,樹早凋零,毫無倚仗,終究不過是卑賤的命。”
秋姜尚未開口,身邊的阿黛已經大着膽子出聲喝道:“三娘子是元妻嫡女,二姨雖身為長輩,終究不過是側室姬侍,怎可如此無禮!”
木倫氏雙眸一剪,似笑非笑地上前了兩步,直直逼近到了面前。阿黛心中膽怯,嚇得退了兩步,被她一直逼到角落的假山上。木倫氏抬手扶起了她的臉頰,嘖嘖感慨道:“多嬌俏的年紀,多好的容色。”話音未落,一個耳光狠狠地摑了下去。
只聽“啪”的一聲脆響,阿黛右邊的臉立刻高高腫起,一道血絲順着她的嘴角緩緩流下。
阿黛愣住了,傻傻地呆立在原地,雙目仍是大大地睜着,好像是不相信她居然會在大庭廣眾下打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