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五
王宅,前院的石路上跪着王家主僕所有的人,拿着聖旨的公公站在高高的石階上,宣讀新皇的旨意。跪着的王夫人聽完之後差點沒暈過去,老爺已經猜到了新皇上位,怕是容不下站到皇太子的宰相,已經打算要辭官回鄉養老,可仍是晚了一步。
添丁聽完聖旨后,只有一種想法,做古人真累,而皇權真的是至高無尚,難怪人人都想做皇帝,看宰相不順眼,就有言官參本,不讓其死反倒讓人感恩戴德。隨着母親給聖旨磕頭,他要感激新皇帝,至少還留了他們一家人的命。
宣旨的公公揮了揮手,進來一幫人,有太監還有一幫帶着武器的,不知是兵,還是宮裏的侍衛。沒一會兒官兵搬出不少東西,物品多以書居多,其次是布料,女人用的首飾,上好的傢具,還有幾張地契和銀票,散碎的錢卻沒有被收走,公公看着銀票上的數額,這也太少了。王大人是當朝宰相,怎麼就這麼點兒錢?王家私藏了?有密室?似乎也不太可能,跟着他來抄家的人,可是抄過家的主,他們哪個回去不是說在抄家時的見聞,收出多少價值連城的東西,封了多少箱珠寶,繳了多少錢,單是銀票就有多麼厚。可看着手上薄薄的幾張紙。公公不知當說些什麼了。
看着被抬出來的東西,添丁的想法和公公的恰恰相反,他覺得自家挺有錢的,那怕他父親頭上之前頂着“廉”字,也是有錢人。偷偷的望向大哥,大哥的原本也沒標有多少錢,現在錢數並沒有多大的變化,姐姐亦是如此,但是添丁明顯看到哥哥眼裏的悲痛,順着大哥視線望去,添丁悟了,大哥是心疼被收走的書。添丁滿腦子的問題,他覺得自己不了解古人的思維,這是新皇開恩,沒要了父親的命,若新皇想開殺戮,那麼他們一家都得去見閻王。
不自覺的往母親身邊靠了靠,對未來,添丁有些惆悵,家被抄了,住的地方也沒有了,他們要去哪裏?回鄉?老家至少他們還有住的地方,還有五畝地,之前家裏給老家捐了幾畝貢田,老家的人應該不會欺辱他們,說出來的話可能會不太中聽,但大多是沒有惡意。這樣的地方,適合他們一家嗎?靠着母親,添丁默默的嘆了口氣,還好他是小孩子,這種頭疼的事,不用他操心,有父母頂着。
公公帶人抬一箱接一箱的東西,搬不走的東西待封門時一起封在院子裏。等人走後,王夫人攤坐在地上,臉色堪比白布,府宅內冷冷清清的,王修柏起身過來扶起母親,王琇芸拉着弟弟的手,之前還有些懵懂的大小姐,這會兒似乎才明白他們沒有家了。添丁只是看着母親,家裏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這會兒一定要注意不能被家裏的下人鑽了空子。一心只讀聖賢書的大哥指望不上,姐姐的樣子……也不是能撐事的主,期望父親能快些回來。
添丁完全忽略了封建社會的階級體制,下人進府做工,基本上都是有賣身契,主人好心,就給幾錢的工錢,摳點的供吃供住便給了天大的恩德。主人有變賣下人的權利,下人想要私逃,被打死也不會有人跳出來說什麼,反倒會說逃跑的人不知福。什麼下人趁着主家落難,卷跑最後一些銀子的事,少有發生。
憂心的添丁緊盯着大門,就怕錯過父親回來的身影。
王大人是被侍衛“送”回來的,進門后見到夫人,王大人長嘆口氣,搖了搖頭,新皇怎能容下站在皇太子那邊的臣子,幾位支持皇太子的臣子都清楚,可誰也沒有料到新皇連一天都忍不了。今天被擺官的不止他一位,連閣內三老也都被擺了官。王大人問心無愧,卻累及家人跟着受苦。握着夫人的手,王大人縱有千言萬語,也只是化成了一句,“苦了你和孩子了。”
“老爺說的是什麼話,我十八歲嫁進王家,那時老爺還未進京……”王夫人咬了咬下唇,未將話說完,接着又道,“現下怎能言苦。”
王大人拍了拍夫人的手,“哪裏還是什麼老爺。”王大人搖了搖頭,他們今日就得搬出府內,要處理的事太多。為官,王大人已然心恢意冷,未來如何,王大人也是沒有主意,只是想着回老家,至少還有個容身之處。
父親回來,添丁緊繃的弦才算鬆開,靠着姐姐,沒一會兒便睡著了,熬了一夜未眠,剛入睡就被叫起跪下接旨,折騰了一出又一出,才五歲的添丁哪裏受得住。忍住現在才睡,已經很不容易了。王修柏抱着弟弟,羨慕幼弟的無憂,家裏出了這麼大的事還能熟睡,他們已經無家可歸,今年的科舉,他怕是不能下場考試,他空有才子之名,卻無科舉之功,每次落榜,先生便為他可惜,想要復王家之興,談何容易。
王大人夫婦是仁義的主,到年齡婚配的,已經婚配的,他們便將契還給對方,又給了他們一些錢財,讓他們自謀生路,或是回去婚嫁。而未到年齡了,便讓管家帶他們去正經的人牙那裏尋個好人家做事。歸還身契的人,沒有人收下錢,他們在府里做工時,老爺夫人待他們不錯,從不打罵他們,月錢給的還足,他們怎麼能要老爺落魄時的錢。這些人拿着身契便悄然的離開了。
準備回老家養老的管家,也沒有拿錢,老爺一家回老家,一行數百里,一路艱難,用錢的地方太多,且沒有人護着,還帶着婦孺,路上的艱辛可想而知,沒錢是萬萬不行的。王大人目送老管家離開,心裏感慨萬千,只是時間不容許他再多加停留,帶着長子匆忙的套上馬車,把整理出來的行李搬上車,被褥什麼的全都用鋪的鋪在車廂內,一來省地方,二來也能減輕路途的顛簸。
從開始收拾行李,不知從哪裏鑽出來的公公便一直跟着,公公沒有言語,只是看,即便是見着值錢的東西,公公也沒有開口。公公感概王大人為官清廉,但人輕言微,自是幫不上王大人,只能在此時照顧一番。
一家人出了大門,回頭看着仍掛着王宅的牌匾,王大人的心情非常複雜,他,年少得志,平步青雲,卻也同曇花一般,榮光短暫,可畏是大起大落。王夫人拉着女兒站在門口,眼角濕潤,怨嗎?怨,可該怨誰。王修柏沒有回頭,抱着弟弟立於馬車邊,微低着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王大人,再晚些城門就要關了。”跟隨的公公小聲的提醒着。
王大人收回視線,從手袖裏掏出一塊掛墜,“多謝公公提醒,在下如今也沒什麼可了表謝意的東西,還請公公收下。”
公公猶豫了一番,最後還是收下了掛墜,“日後咱家若是有事相求,王大人莫不能忘記了這塊玉。”
“自當記下。”王大人拱手,轉身扶着夫人上了馬車,再將小兒子和女兒交給夫人照顧,王大人在上車之前再次向公公行了拱走禮,之後王修柏學着父親向公公行禮,快速上了馬車。
公公一直跟着王家幾人到了城門口,目送他們出了城,才轉身回宮。
出了城,馬車跑得便快了起來,他們要在天黑前到達最近的落下地。馬車看似很大,可裏面坐了大小五口人,便顯得擁擠。添丁被馬車顛簸醒了,揉了揉眼睛,睜眼便見四周發黑,周身又晃蕩,便麻利的坐了起來,眨了眨巴眼睛,看到離自己最近的娘,“娘?”
“娘睡著了,添丁靠着大哥再睡一會兒。”王修柏要抱弟弟,卻被弟弟拒絕。
添丁搖頭又揉眼,打量着四周,然後便猜到,他們這是走了,他,錯過了在離開前的最後一刻和宅子告別,怎麼說也在宅子裏生活了五年。留戀,不安,還有說不清情感交織,他不知如何形容那種感覺,那裏是他醒來之後的第一個家,也是記憶最深的地方,以後不論行至哪裏,他對那個地方,仍會記憶猶新。也許若干年後,他有機會回到京城,甚至回到那個宅子,但是那時他找不回忘記中的情感。
托着下巴,想完之後,添丁敲了敲頭,他是不是太文藝了。搖了搖頭,把腦中酸了吧唧的東西甩出去,爬到哥哥身邊,“大哥,我們是要去哪?”
“回老家,湘城王村,父親在那裏生活了二十幾年,大哥是在那裏出生的,村裏有很多小孩,添丁可以和他們一起玩耍,一起長大。”王修柏其實已經想不起在村裡生活時,是什麼樣子,他所描述出來的,只是安慰年幼的弟弟。
“大哥,我怕。”王琇芸一直很沉默,這會兒聽着大哥講起回村后的日子,才靠了過來,小聲的說著心裏的不安。
添丁望向父親,意氣風發的父親,此時顯得衰老很多,他猜不出父親有何打算,就這樣回村,沒有問題嗎?貫用現代人的思維分析古代人腦迴路的添丁,望着車頂,隨着一下又一下的晃動,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