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梅林初見
明元24年,臘月深夜,萬籟俱靜。
東都大相國寺,紅牆碧瓦,殿閣嵯峨,清冷的銀輝灑下,寶剎禪林一派莊嚴肅穆。
東北角一處梅林精舍,紅梅暗香馥郁,只是今歲無雪,群木葉空,卻無一絲雪跡,不免失了意趣,人說“有梅無雪不精神”,這處燁燁紅梅,沒了霜凌雪欺,便少了幾分蕊寒枝瘦凜冰霜的傲骨。
忽而一陣獵獵寒風穿過梅林,精舍北面的格扇竟被吹開,一縷冷香襲來,梅瓣乘着風勢,飄進暖閣內,繞過紙屏,翩躚迴旋,眼看就要落進紫竹榻內,卻被層層紗帳隔斷,跌落在地。
安喜平自八歲那年進宮以來,因長了副頗有福氣的皮相,名字也討喜,便被安排在太子身邊伺候,從一開始的洒掃,只能遠遠見太子一面,到如今的貼身心腹,恍然已有十五載,再過一年,太子便到了弱冠之齡。
今日太子來這大相國寺替聖上祈雪,為表誠心,便夜宿佛院,還要茹素三日。
大相國寺自□□起,便深得皇家崇奉,□□謂之“為國開堂”,大凡帝王祈福禮佛,無不在此,於是這東北角便專為皇室中人開闢了一處院落雅居。
安喜平原本倚在床榻邊守夜,被冷風灌了個機靈,趕緊起身,繞過屏風,只見窗牖大敞,便上前合上。
而此刻青紗帳內,原本沉沉入睡的梁澄眉頭忽然皺起,一對鴉羽似的長睫輕輕顫動,似乎落入夢魘之中,幾息之內,額頭上便沁出一層密汗,倏爾,那雙眼尾微翹的雙眼猛地睜開,黑瞳恍恍無神,似醒未醒,怔怔地盯着上方。
良久,那對眼瞳終於聚焦,然後倏地睜大,復又闔上,再又睜開。
梁澄一時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處,明明上一刻還在寢宮內,毒酒穿腸,劇痛如絞,此刻卻高床軟枕,那種銷魂蝕骨的絞痛彷彿一場噩夢,夢醒了便消失無蹤。
他緩緩地坐起,藉著透窗而過的月光,看清身下的紫竹榻和素青紗,如此素凈淡雅的佈置絕非是在東宮,他漸漸想起此處是大相國寺里的梅林精舍。
他怎麼會在這兒?
難後方才一切皆是大夢一場?是佛祖託夢警示?
梁澄伸出手,看着掌心的紋路,目光觸及被玄金絲纏繞的血舍利,忽地一頓……不……不是夢!
他閉上眼睛,父皇驚愕厭惡的目光,母后疏離厭棄的面目,孟留君虛偽做作的嘴臉,一切皆歷歷在目,不是夢!
那他……這是被人救了回來?
就在梁澄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紗帳被人掀開,一張白圓討喜的臉出現在賬外,梁澄心裏掀起驚濤巨浪,駭然地望着安喜平。
“殿下,可是被風冷着了?”安喜平見太子醒來,以為是被冷風激醒,便如此問道。
“喜平……”梁澄伸手,小心翼翼地撫向安喜平的臉側,不可置信地喃喃低語道:“喜平,你還活着……”
喜平臉上一紅,自家殿下生得好看,被這般一雙含煙似的眼眸如此專註地望着,便是看慣了這副好皮囊,也不免心裏一亂,他低下頭,問道:“殿下這是被魘着了罷?奴婢自然活着。”
梁澄的指尖碰到安喜平白嫩的腮肉上,溫熱的觸感告訴梁澄,那個在他眼前被活活杖斃的喜平,的的確確是活着的……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殿下?”安喜平這下連脖子都紅了,他訥訥道:“殿下,明早還要主持祈雪,還是早些歇息罷。”
“祈雪?”梁澄一怔,心裏一個念頭電閃而過,他咽了口唾沫,輕聲道:“眼下已是臘月,霜干彌日,雨雪不降,來年春耕只怕蕎麥不豐。”
安喜平急道:“殿下莫憂,您定能為大齊祈得大雪。”
梁澄心裏的猜想得到證實,一時不知如何言語,半晌,他拍拍安喜平的肩頭,道:“嗯,你不用在這守着了,去隔間裏補個覺罷。”
安喜平正要說“使不得”,見梁澄神色不容置喙,只好委委屈屈地告退了。
等周遭恢復一片遽靜后,青紗帳被緩緩掀起,梁澄圍上銀狐披風,赤足踏在冰冷的地板上,輕輕推開門,寒氣如刀,撲面而來,刀刀入骨,梁澄卻好似不覺,踏出房門。
門外守着兩個小太監,見到梁澄,驚得神魂俱飛,瞌睡蟲都被嚇跑了,正要跪下道安,卻被梁澄止住,揮手退下。
兩個小太監不敢有何疑問,噤若寒蟬,不吭不響地退下了。
地上無雪,冷氣卻不減,順着梁澄的赤.裸的足底鑽進肉里,骨里,卻給梁澄一種真實的感受,他走到院裏,入眼便是微雲淡月下的層層梅林。
他竟是回來了,回到一年前,正好也是深冬臘月,正好也是紅梅如焚。
這世間,竟真有顛倒輪迴乾坤之事?亦或是佛祖所言涅槃重生?
若真有,那是哪路神佛對他施的神通,又為何選他?
換做常人,只怕喜極而泣,梁澄卻迷茫愴然,早在飲下毒酒的那一刻,他已心如止水,只覺得生亦何歡,死亦何苦,他已然放下痴念,難道還要重複以往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生活?
不……
梁澄仰頭閉上眼睛,不論他為何能得此番奇遇,既然重來,他決計遠離皇宮爭鬥,惟願此生閑雲野鶴,看遍天下山川。
而眼下就有一個脫離是非的時機。
明元24年,京畿首次入冬無雪,父皇命他祈雪,不想三日後,果然天降大雪,免了入春早旱之危。
明日祈雪,他便要當著所有僧尼道俗,遁入空門!
主意一定,梁澄不禁發出一陣壓抑的笑聲,甚至頗有意興地走進梅林,湊近一簇梅花,一縷冷香鑽入鼻翼,沁人心脾。
他素來喜梅,寢宮四周,梅枝遍繞,無論是小細宮粉,還是綠萼玉蝶,無所不植,此處卻是難得的江砂宮粉,烈烈如火,,更有數株枝幹碗粗的古梅,梁澄一時興起,竟一個飛身,攀上其中一株,將早就凍得發紫的雙腳縮進披風裏,盤腿坐在粗大的枝幹上。
大齊太.祖馬上得天下,命世之才,智謀胸襟無雙,一把混天槊可敵千軍,當年麾下不乏宗師高手,因此,無論皇子皇女,皆自幼習武,不求身手超拔,旨在強身健體,鍛煉意志,居安思危。
皇家也有兩套不外傳的內功心法,一套乾罡經,剛猛霸道,傳說□□早年偶得,輔以混天槊法,便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一套菩提心經,卻是慧覺禪師傾畢生所創,太.祖晚年為暗疾所傷,慧覺將此經贈予太.祖,修復暗傷,此經綿長柔和,養氣延年。
乾罡經與混天槊講究資質,並非每位皇子都可以習得的,且自滕王一歿,二者皆失,世間恐怕已無傳人。這也是明元帝為人所詬病的一點,大齊皇室憑藉此功,從來兵權牢牢在握,屢拒外族於關外,然則近幾年,突厥頻頻犯邊,騷擾邊境百姓,雖然每回都被朝廷打了回去,但卻沒了令外族聞風喪膽的威懾力。
與之相反,菩提心經卻是誰都能修鍊的,但大多修習者均止步於第五重便再無寸進,若要修至臻境,更是難於登天,傳言這套心經前期無甚威力,但若功成圓滿,則得大自在,天上地下,無不逍遙。
此經共分九重,梁澄只練到第三重,且停在這一重已有兩年,身為太子,他自然沒那份精力鑽研武道,其實,歷來皇族,也只把它當做修身養性,延年益壽的功法,並不如何放在心上,畢竟大齊立國三百年來,從未有人練成此功,甚至最高不過第六重,堪堪躋身二流高手,倒是人到期頤之年,依舊青絲不改,這也是皇室中人若無變故,皆能長壽的秘密。
可惜皇室自來不缺險惡爭鬥,有史以來,大齊最不缺皇帝禪位,只是不知其中又有多少不足為外人道哉的秘辛。
梁澄此時結跏趺坐於簇簇紅梅之中,仰吸天氣,俯飲地精,心旌倏爾一動,一直不得寸進的境界竟有突破的跡象,梁澄順其自然,斂神靜氣,運起菩提心經,片刻便物我兩忘。
他此時雙眼閉合,便沒發現,在他周身,漸漸生出一道道原不會出現的迴旋真氣,捲起紛紛梅瓣,將他包裹其間,趁着他清冷脫俗的樣貌,竟不似凡塵中人。
而他手腕上的血舍利也跟着閃過一絲紅芒,復又沉寂,仿若幻覺。
不知過了多久,梁澄終於吐息收功,睜開雙目,那雙水墨勾勒般的眼眸流光湛湛,哪見一絲迷惘絕望,他竟然就這麼突破至第四重。
梁澄頓覺通體舒泰,竟是從未有過的輕鬆自在,正要起身,便發現樹下圍着一圈梅瓣,他心下疑惑,正要細想,卻被一陣踩在斷草殘梗上的跫音打斷,梁澄回首一望,便見梅林深處現出一抹月白僧衣,疏影橫斜間,來人緩緩穿花而過,威儀棣棣,蕭蕭肅肅,周身不染一塵,好似方自九天之上垂雲而下。
一陣風過,來人抬手,隨意地夾住一片飛向唇邊的梅瓣,抬眼看向梁澄。
梁澄怔然忘語,他終於知道什麼叫“神姿高徹,如瑤林瓊樹,自然是風塵外物”。
作者有話要說:小攻粗線啦,蘇蘇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