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Chapter 12 逃脫
西原醒來的時候全身都疼,身上纏滿了繃帶,一圈人更仔細地檢查着她的身體。西原並不在意那一雙雙眼中掩飾不去的恐懼與嫌棄,閉上眼任由折騰。
西原能聽見有人在外面講電話,說著“孩子還在”“一切正常”之類的話。
他們的母親比她想的還要無情、謹慎,自己都這樣了她還是不露面。
西原不知道的是,不僅容璟有點懷疑他母親。謝以瀠實在找不到西原,只得低頭向謝以忱求助。謝以忱是誰,其心思非一般人能比擬,聽完謝以瀠簡單的描述便不動聲色地直接從容老夫人身上查起。
自從西原發病後,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有人看着她。
十天過去了,西原才能勉強下床,此時她肚子裏的孩子已經四個多月了,西原沒有放棄,卻不知道她還能堅持多久。醫生不給她緩解病情的葯,只要在孩子無虞的情況下,他們從不讓她亂吃藥,容家態度很明確,他們只要孩子能好好出生。
身體的疼痛,精神的折磨,讓西原想死,這是她第一次清醒地有這種念頭。
虛脫的西原站在窗下伸出胳膊,不留意露出了染着血的銀鐲子。星星光暈氤繞在鐲子上,黃銅舊銀,西原清晰地感受到鐲子開始變得柔軟,她甚至能聽到裏面的呼吸,纏綿悱惻,情意綿綿,寂寞百年而不散絕。鐲子裏的微弱呼吸猶如星點暖陽,集匯在她的心頭氤氳纏繞,像是要把她從死亡中拉出來,斷斷續續向她講述呼吸背後的故事。
這是西原第二次聽到來自鐲子裏的呼吸。
西原一點都不害怕,忍着疼將胳膊放在胸前,用心去聽來自鐲子裏的故事。
故事裏也有一個叫西原的女子,還有一個愛着西原的男人。
一個是進駐藏地的行伍兵戎,一個是豆蔻華年的藏地女子,一百年前的風馬藏地,沒有人還會記得他們之間美好的相遇。從相識傾心到締結連理,他們並不知道自己究竟會有多喜歡對方,直到男人到了要離開藏地的時候,西原願意為愛拋下一切,萬里從君,相期始終。原來這便是情到深處。
穿過羌塘高原、翻過唐古拉山抵達西寧,然後再入內地,這是他們必行的死亡線路。
昆崙山北坡上的羌塘高原,自古就是一片人跡罕至的生命禁區,追隨男人的兵卒都葬身在了那裏,狂野傲然的大自然反征服了想要征服它的人類,並把數百條生命輕而易舉地化作萬年寂靜囊括襟懷。
西原和男人是幸運的,他們走出了萬年洪荒的無人羌塘,路經西寧,蘭州,最後卻不得不停在了西安,因為西原病了。
外面的故事才要剛剛開始,可西原卻病在了西安,藥石無醫。
萬里從君,相期始終,西原終究是沒能如願和他相期始終。
故事裏的西原被葬在西安雁塔寺。
清王朝的覆滅掀開了一個新紀元的帷幕,這不是最好的時代,卻是一個最亂的開始。男人叫陳渠珍,在亂世中成了赫赫有名的湘西將軍,一個人的湘西王。很多年後,他用一本《艽野塵夢》記述了他和西原的故事。
故事就這麼從西原死後戛然而止,隔着百年時光,余留的呼吸在鐲子裏哭泣,西原猛然驚醒,整個人都是汗涔涔的,夢裏模模糊糊的故事就像是她親自經歷過的。銀鐲里的故事還未消散,銀鐲外的故事亦在繼續。西原不相信前生,可她卻近乎偏執地相信這個故事,夢裏有那麼一瞬間,她甚至覺得自己就變成了那個為愛背井離故,最後卻客死他鄉孤身埋葬的西原。
故事裏的藏女西原願意為愛放棄一切。
可我們都沒有了為愛放棄一切的勇氣。
有些時候,有些故事,會忽然給人醍醐灌頂式的當頭棒喝。這麼多年了,她如容城所願好好活着。她有自己的生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她甚至嫁給了容璟,她以為她對自己足夠好,她對未來生活足夠嚮往,然而到這一刻她才明白,容城就是她記憶里的一切,她從來沒有忘掉過,她從來沒有為愛放下愛的勇氣和嘗試。
西原忽然就想離開這裏。
西原迫切地想離開這裏,她想自由地,想真正地如容城所願,好好地活着,好好地對自己。
西原看向門口,房間裏居然只有她一個人,監視她的人竟然會離開,西原深信是天上的容城鐲子裏的精魂在幫助她。
西原用受傷的胳膊使勁砸窗戶。
“嘭——”地一聲,釘子不牢固,一塊木板真的掉了下去。
外面的天地豁然開朗,光線刺得眼睛疼,西原驚喜又鎮靜。
西原先鎖住門,然後把厚厚的窗被罩床單拽下來,用身上的繃帶綁緊。
慢慢地吊下身體,離地面只有四五米的距離,西原眼看要逃離這裏了。
沈流年這兩個月很忙,看病患,研討會,學習進修。
不過就算沈流年不忙,他也沒有看娛樂報刊的習慣。
自六月十九號后,時隔兩個多月,今天是沈流年第一天坐診,才看了十幾個病人,門就被“嘭”地撞開了,似曾相似的一幕,沈流年皺眉,抬起頭一看是謝以瀠。沈流年沒脾氣了,無奈一笑,他診室的門壽命肯定比別人的短。
後面還有病人,沈流年先安排謝以瀠坐在休息室等他。
要是平常敢這麼怠慢,謝大模特肯定會像個刺蝟一樣扎死沈流年,可今天的謝以瀠卻有些反常,聽話地低頭進去坐着。
沈流年的注意力都在病人身上,沒怎麼在意謝以瀠的反常。
休息室里的謝以瀠目光獃滯地看着認真看病的沈流年,看着看着,眼淚就簌簌往下掉。
沈流年看完最後一個病人,隔着隔間玻璃,就看見了默默哭成淚人似得謝以瀠,沈流年瞬間慌了。
“怎麼了,怎麼哭成了這樣——”沈流年走到謝以瀠身邊,想用白大褂擦那往下直掉的淚珠,可又一想,有細菌,沈流年直接上手。
沈流年手指修長,常年時刻消毒的原因使得皮膚近乎透白,擦不幹的淚珠燙地指腹有些疼,沈流年讓謝以瀠靠在自己身上,一邊給她擦眼淚一邊着急上火道:“以瀠,不哭了,能不能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嗯?”
“嗚——”謝以瀠直接哭出了聲。
“兩個多月了還是沒有消息,早上警察局通知說在郊外發現了一具無名女屍,讓我去辨認是不是我要找的人——嗚嗚,沈流年,你知道的,你知道她的抑鬱症那麼嚴重,沈流年你知道我有多麼害怕嗎?沈流年我害怕。”
謝以瀠越說哭得越厲害,沈流年也終於聽出了原因,她最親的人失蹤了,這個人就是他診治了幾年的那個抑鬱症患者。
兩個月來謝以瀠從來沒有像今天一樣這麼恐懼害怕,接到通知的那一刻,她覺得天都塌了,身邊一個人都沒有,她忍着悲慟奔到郊外,所幸,不是西原。
藉著沈流年的支撐,謝以瀠索性放聲大哭道:“西原,你在哪兒,西原,你快回來——”
聽到謝以瀠的哭聲,沈流年身軀一震,所有記憶湧來。
沈流年捧起謝以瀠的臉,不可思議地問道:“以瀠你說你失蹤的朋友也叫西原?”
謝以瀠猛地住了哭聲,失聲道:“你知道西原?你見過她?”
沈流年滿臉嚴肅地點點頭,“嗯,但不知道我們說的是不是同一個人——”
沒等沈流年說完,謝以瀠提起包倒出裏面的東西,那動作簡直與西原當日就地掀行李的樣子如出一轍。
“是不是她?”謝以瀠指着翻出來的照片問道。
“是。”
“你什麼時候見過西原?”
“六月十九號,她是來——”
謝以瀠捂住嘴巴,那不就是西原失蹤的那一日,可沒等沈流年說完話,休息室的門就被人一腳踹開。
沈流年看着來人,很生氣道:“這位先生,您就不知道敲門么?”
謝以忱踹開門傲居地站在門口,根本沒有看沈流年一眼。
謝以瀠在看見破門而立的謝以忱時就瞬間蒼白了臉,咽下眼淚,極其冷淡地道:“你怎麼來了?”
沈流年的手還捧着謝以瀠的臉,謝以忱不動聲色移開眼神,身上的溫度一點一點結冰冷凝,放在褲腿上的手指不自覺曲了曲,卻沒有任何動作,只盯着坐着的謝以瀠道:“跟我回去。”他的目光深邃如淵澤,低而沉的嗓音里聽不出過多情緒起伏。
謝以瀠心中一陣酸澀,不由放低了聲音,哽咽道:“你走吧,我不會再回去了。我要去找西原,流年在西原失蹤時見過西原——”
謝以忱一向喜怒不行於色,可聽見謝以瀠的那聲“流年”,心中頓時煩惱道:“她懷孕了。”
意識到謝以忱說的是誰,謝以瀠猛地看向了沈流年。
還不在狀態的沈流年推了推眼鏡點點頭,確認道:“如果你們說的是西原,她是懷孕了,十九號那天是來做引產手術的。”
謝以瀠捂住嘴巴,竭力抑制住哭聲。
看到這樣的謝以瀠,謝以忱心中一軟,不由放緩聲音哄道:“跟我回去,我帶你去見她。”
“可是流年說——”
“謝以瀠你信我還是信他。”
謝以瀠幾乎沒有猶豫,跟着謝以忱離開。
他們離開后,沈流年捋了捋這些事情,他的病人居然在找他看病的途中失蹤了兩月之久,事態非常嚴重。當日西原接受手術的態度異常堅決,他怎麼就沒想到這一茬呢?沈流年當即調出了醫院當日的監控錄像,希望能從找出些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