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下邳新生
下邳的春天要比許都來得更早一些,積雪消融后沒多久,打在身上的陽光便已經帶上了溫度,裹了一冬的厚重襖子也失去了用武之地,城中人人穿着輕便的春裝,街邊新柳舒展,小販推着獨輪車沿街叫賣,一聲聲高昂卻帶着軟糯徐州口音的叫賣聲唱響了下邳城的春早,車輪碾過凹凸不平的石板路面,然後在街角停下。
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從小販的獨輪車前走過,他年紀尚輕,一身黑色武人打扮,配合著高大健壯的身形,使得壓迫力十足,他五官並不精緻柔和,然而一雙黑濃的劍眉掃入鬢角,眉頭下壓,雙眼銳利如隼,右側臉頰處一道短短的傷痕,使得整張臉又帶着一股子與一般世家翩翩公子所不同的英朗。
小販臉上揚起笑容,朝他打招呼道:”張將軍,今日這麼早?“
他壓低的眉頭松和了些,那看上去嚴肅而不苟的臉上多了几絲溫度,他點點頭,然後低頭看向小販的獨輪車,那小小的獨輪車上是疊的整整齊齊的糕餅,此時還是早上,糕餅都是剛剛蒸出來的,還帶着些熱氣。
“張將軍要嗎?”那小販問道。
他似是想到了什麼,點點頭。
“好嘞!”小販笑着應道,又問道,“今日去看任姑娘?”
他一怔,嘴角微微揚起弧度,道:“嗯。”
“前段時間我家閨女拜託任姑娘照顧了,我還欠了任姑娘一句謝謝呢。”小販說著,又給他多包了幾個,“將軍可以帶任姑娘出去郊外走走,城外花都開了。”
他接過小販遞來的糕餅,想了想,道:“多謝提醒。”
前幾年徐州遭逢兵禍,下邳一帶被劫掠一空,百姓也是喘了幾年才回過了氣,如今春季又至,當年戰亂之時降生的嬰兒也到了能跌跌撞撞跑一段路的年紀,城外繁花簇簇,城內歡聲笑語,一時間城中又有了些許繁華景象。
張遼拎着熱騰騰的糕餅沿着街道走着,他步子邁得大,衣衫后擺翻飛,還能隱約看見兩條筆直的長腿,他剛拐過街角,一個小孩子就跌跌撞撞跑了過來,一把抱住了他的腿,他愣了愣,低下頭,只看見小孩兒頭上兩個扎得歪歪扭扭的丸子頭。
“文遠哥哥!”小姑娘把腦袋埋在他腿上,“知節姐姐說了,沒有帶好吃的就不要來了!”
張遼想把小姑娘從自己腿上撕下來,然而這姑娘人雖小,力氣卻大,抱住張遼的腿,猶如黏在了他的腿上。
張遼無奈,只得任由小姑娘貼在自己腿上,艱難地邁動雙腿,走到了院門口,還未進門,便先聽見一個個稚嫩的聲音拖長了尾音,念着:“凱風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勞。”
張遼低頭,看着小姑娘的頭頂,道:“你怎麼不在裏邊念書。”
“昨天扎馬步偷懶,被知節姐姐罰了。”小姑娘悶悶地說。
張遼道:“她罰你今日不準念書?”
“不是……”小姑娘嘟噥幾句,然後默默地抬起頭,一張小臉白嫩嫩粉嘟嘟,極為可人,只是額頭上用毛筆寫了三個字:小懶鬼。
張遼:“……”
小姑娘哭喪着臉:“我才不想讓二虎他們看見笑話我呢。”
張遼拍拍小姑娘的頭頂,然後嘆了口氣,用自己的袖子將小姑娘額頭的墨跡拭凈,道:“以後不準偷懶,快去念書吧。”
“謝謝文遠哥哥!”小姑娘的小臉立馬飛揚起來,蹦蹦跳跳跑進了院子,兩個歪歪扭扭的丸子頭似乎立馬就要散下來似的。
張遼跟着走進院子,院內綠植擺滿了牆腳,屋邊的杏花已經初初抽出了嫩紅的花苞,看上去分外可人,院子裏整整齊齊地擺放着幾副做工粗糙的桌椅,幾個穿着粗布衣裳的孩子正捧着一副舊竹簡搖頭晃腦地跟着一個女子念書,那女子一身錦衣,一手背在身後,一手持着竹簡,正念道“母氏聖善,我無令人”時,聽見了張遼的腳步聲,便停了下來,轉過頭,朝他笑了笑,雙目帶笑,嘴角微翹,如同桃李初綻,美艷無匹。
張遼微微低下頭,恭敬地說:“夫人。”
那女子聲音中還帶着盈盈笑意:“今日出了太陽,我讓知節在後院曬太陽呢。”她低頭瞥見張遼手中拎着的東西,眼中笑意更濃,“她若知道文遠今日帶了張記糕餅回來,估計要高興得飛起來吧。“
張遼點點頭,往後院處看了一眼。
那女子笑笑,道:“你快去吧。”
張遼又朝她行了個禮,便拎着那一袋尚還溫熱的糕餅快速穿過了堂屋,來到了後院。
後院一如前院,擺滿了綠植,早些時候張遼砍了些竹節,在這裏搭了架子,種了葫蘆苗,如今天氣暖和了起來,葫蘆藤爬滿了竹架,翠得喜人。
葫蘆架子下一張搖椅,上面躺了一個人,那個人身上還蓋着一張毯子,搖椅緩緩地搖着,她用手撐着椅子扶手,撐起了上半身,披在肩頭的長發滑落到身後,露出了小巧白皙的耳朵,她看見屋檐倒在院子地上的影子裏多出了一個人影,便扭過了頭,正與張遼對視。
張遼面色如常,只是腳步放慢了許多,他從台階上緩步走下,走到了葫蘆架子下,將手中拎着的紙包放在了她膝蓋上蓋着的毯子上。
她一挑眉,道:“張記糕餅,還熱的。”
張遼“嗯”了一聲,便站在了她身後,也不說話,只看着她發間的耳朵,她左耳耳廓上有一道小小的傷痕,如他右側臉頰處一般。
她慢慢地拆開紙包,拿起糕餅,她動作很慢,如果細看的話,還能看見她的手臂正微微抖動,張遼看着她抖着手將糕餅遞到嘴裏,緩慢地咀嚼,眼中帶了几絲不忍,然後又匆忙地扭過頭去,不看她。
她不知道張遼的表情,只一邊嚼着糕餅,一邊碎碎念:“昨兒你是不知道,二丫扎馬步居然還偷懶,她把她桶里的水倒了一半多,你說,小小年紀就要偷懶,這怎麼成。”
張遼默默聽她說完,然後說:“她是姑娘。”
“姑娘怎麼了,張文遠你別瞧不起姑娘,你想想你的相誰破的。”她將糕餅咽下肚裏去,扭過頭去看張遼,然後摸了摸下巴,道,”你別說,有了這傷疤,看上去更有男人味了。”
張遼:“……”
她吃了一個便吃不下了,伸了個懶腰,躺回了椅子上,眯着眼睛看着頭頂爬滿藤架的葫蘆苗。
“文遠兄。”
“嗯?”
“沒想到你居然跟我表哥一樣,喜歡弄這些東西。”她伸出手,指腹從葫蘆苗葉子上輕輕拂過,“不過我也沒想到,有一天我也跟我表哥一樣,冬天窩在被子裏發抖,出了太陽就像個老人似的躺在搖椅上曬。”她笑了笑,“以前我還老笑話他呢。”
她的聲音很輕,遠不似以往的中氣十足,只是那聲音中自帶的三分笑意仍在,如同將冬日最後一場雪融化的春日暖光。
微風徐徐,吹得那些幼苗輕輕搖動,前院小孩子們的讀書聲隱隱傳入耳畔,藉著這帶着溫度的陽光,倒真有幾分春日閑情的感覺。任知節躺在躺椅上,將蓋在膝蓋上毯子又往上拉了拉,雖然春光大好,但她卻仍覺得骨子還有幾分揮之不去的涼意,一閉上眼,便又能感覺到冬日冷如寒冰的淯水自四面八方湧向她,她只有一直待在太陽底下,才能控制自己不會一直發抖。
想想剛被張遼帶到下邳時,抖得一匙湯藥都灑了,她就覺得想挖個地洞鑽進去,可轉念又想想,後來親自喂她葯的可是大名鼎鼎的美人貂蟬,她又覺得心中安慰,這波不虧。
只是……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依舊是那雙佈滿了厚厚繭子,與一般閨中女子迥然不同的手,卻已經像一個遲暮老人一般,每每抬起或者拎着物體,總會微微抖動,她越想控制,抖得便越明顯。
她臉上的笑意微微斂去。
如今的她,連湯匙都握不穩,又遑論是槍。
張遼見她盯着自己的手出神,便知道她在想什麼,他看向院牆,那裏有一隻燕子稍稍停頓,立在牆頭,隨即又展翅飛走,天空碧藍,那片冬日所帶來的渾濁已然消散。
“城外的花開了。”張遼道。
任知節扭過頭看他。
張遼低頭看她,道:“你想去看看嗎?”
下邳的春天來得比許都更早一些,這時候的許都,估計最後一輪冰雪還未完全消融,而下邳城外卻已經是一片絢爛了,那本就不甚刺鼻的香味融合在一起,更顯清幽。
任知節繞過一棵又一棵,那滿枝有盛放的花瓣,也有剛剛冒出頭的花瓣,顏色不一,形態不一,卻又是一樣的美不勝收。她走了幾步就覺得有些累了,在一棵樹下停下了腳步,背靠着樹榦,看着不遠處褐色的下邳城城牆。張遼停在她身後,也跟着她望向那處城牆。
任知節呼出一口氣,笑道:“幾年前我也來過下邳。”她做了個揮槍的姿勢,一如以前,瀟洒利落,“只不過那時候我還在曹營,隨軍前來攻打徐州。”
張遼點點頭,徐州彭城一戰,女將任知節名聲大噪,這他是知道的。
“那時候我主公很窮,特別窮。”任知節一本正經地說,“大家都窮得揭不起鍋,於是我們營中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流行起了比武,誰贏了就得雙份口糧。不過嘛,大家都在挨餓,有人吃飽了,自然就有人餓得更慘了,聽說徐州比較有錢,所以……”她回過頭,一臉正直地看着張遼,“我們就來‘借’糧了。”
張遼:“……”
任知節笑笑:“別看如今曹孟德身為丞相,位高權重,但大家也都是苦過來的。不過,正逢亂世,若有心建立一番事業,自然也要捱過這些。我從未覺得我身為女子,在軍營之中便需要特殊照顧,大家餓,我就一起餓,大家‘借’糧……呃,我就一起‘借’糧。”
張遼:“……”
“沒想到啊,最後還是這處曾被我劫掠的城池救活了我。”她又扭回了頭,看向了那處褐色的城牆,“凡是有本事的人,誰不想在亂世之中建功立業,名揚千古,可是,遭殃的是百姓,將這處千瘡百孔的城池復原的,也是百姓。身為武將,便是一把兵刃,兵刃能傷人,也能折斷。我啊,說到底來……”她伸出手扶在了樹榦上,手腕仍在微微抖動,“也是活該。”
張遼看着她的背影,半晌,道:“你仍是任知節。”
她聲音中還帶着那幾分輕鬆的笑意:“我自然還是任知節,卻不能再是武將任知節。”
張遼聽她這樣說話,卻不由自主地上前了一步,低聲道:“只要你能給自己一些時間,自然會好的。”
任知節搖搖頭:“也罷,每日種種花,教小孩子練練武也不錯。”她扭過頭去看張遼,風將她的髮絲吹拂在面頰上,她將髮絲拂到耳後,笑着道,“文遠兄,真是感謝你將我從水中撈出來呢。”
張遼看着她,半晌,才道:“過段時間,收拾好東西,我送你離開下邳城吧。”
任知節一愣,隨即笑道:“我還道能在下邳住到秋天呢,沒想到曹軍來得這麼快。”
張遼道:“你知道?”
“我當然知道。”任知節伸了個懶腰,“畢竟,軍師,可是我表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