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午夜談心

54.午夜談心

任知節回到她在鄄城的臨時居所時,天已經大黑了。

畢竟不是和平年代,亂世之中誰也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百姓們在傍晚時分勞作結束便紛紛回了家,街上鮮有行人,偶有幾聲零零碎碎的狗吠,這異樣的喧鬧倒將這冬夜顯得格外寂靜。前面帶路的僕從手裏的燈籠搖搖晃晃,那一小片亮光中包含了石板路上陳舊而紛繁的痕迹,以及縫隙之中沾染了些許夜露的雜草。

任知節打了個呵欠,然後伸了伸懶腰,走在前面的僕從聽見聲音,急忙道:“將軍,就在前面了。”

任知節擺了擺手,道:“不急不急。”

其實她心裏還是挺急的,想睡覺。

她之前去了曹丕住處,考校曹丕練習進度,本想着隨意看看就行,曹丕雖然性子陰沉了點,但無論學習詩書還是武藝都極為認真,遠不似曹彰那樣三天打漁兩天晒網,她還是很放心的。沒想到剛好碰見了卞氏,熱情洋溢的卞氏當即邀請她留下來用晚飯,順便喝了些小酒。

於是曹操還未在鄄城妓館混熟臉,還未嘗到闊別許久的愛妾廚藝的情況下,任知節已經全部享受了一遍。

飯菜雖不比濮陽時的精緻,然而任知節在軍中啃了許久乾糧,家常小炒在她眼中也是珍饈美味,一不留神就吃了個撐,而吃撐了就容易犯困,以至於在回臨時住所的路上一個勁兒地犯困。雖然其中路程並不算遠,她卻覺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當年從潁陰步行至陽翟的時候。

她睡眼惺忪地打了個嗝,然後便聽見前面帶路的僕從道:“知節將軍,到了。”

她抬頭一看,只看見兩扇新漆的門,門虛虛掩着,留了條縫兒,還能從縫隙之間瞧見院內暖黃的燈光。

她抬手朝僕從打了個招呼,道:“謝啦。”

說完便往前走去,伸出手剛要上前推門,那門已經從裏面被人拉開,一個人探出頭來,藉著僕從手中微弱的燈籠光眯着眼睛看了看,然後道:“表小姐你回來了?”

任知節揉了揉眼睛,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劉二,你還健在,我就放心了。”

劉二哭笑不得,朝曹府僕從道了謝之後,便將任知節領進了院子。這院子比起濮陽的居所來要小了一些,不過少了濮陽居所內那滿院子的綠植,這院子倒顯得空空蕩蕩的,屋檐上掛了兩盞燈籠,在院子裏投下模糊而微弱的光,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光的顏色過於溫暖,倒讓任知節並沒有產生任何初至陌生環境的不適。

她隨着劉二往屋子走去,然後便看見廊檐燈籠下放着一張搖椅,一個人躺在搖椅上,身上蓋着厚厚的毯子,正緩緩搖着,竹制的搖椅發出微微響聲,微弱的燈籠光正柔柔地照在他臉上,他閉着眼,鼻樑高挺,嘴角微翹。

郭嘉唇形極好,不算太薄,天生嘴角微微上翹,不似曹家那群人薄唇還老抿着看上去就脾氣不好,再加上他平時臉上總是帶笑的,又長得清秀俊朗,一身文士儒雅氣質,見人便是三分笑,不疏離也不過分熱情,只要不開口吐出擠兌人的話,還是挺能讓人生出好感的。

任知節就覺得睡着的郭嘉簡直是天使。

她身上盔甲甲片摩擦的聲音算不上大,不過在寂靜冬夜倒是尤為清晰,躺在搖椅上小憩的郭嘉眼皮一跳,便緩緩睜開了眼,朝她看來,那天生上翹的嘴角便揚起更大的弧度。

“表妹回來了啊。”他笑着道,便要從搖椅上起身,身上的毯子從他肩頭滑落。

任知節忙不迭地上前將他摁了回去,把毯子抽到他脖子上,將他整個人裹在毯子內,然後回頭問劉二:“你居然讓表哥在外面睡著了?表哥生病了怎麼辦!”

劉二眨了眨眼睛:“是公子……”

“屋內坐着無趣,我就到院子裏坐坐,沒想到睡著了。”郭嘉將劉二的話截斷,然後換了調侃的語氣道,“沒想到表妹如此緊張表兄我啊。”

“當然!”任知節嚷道,“你卧病不起了誰陪我去喝酒啊!”

郭嘉:“……”

劉二:“……”

良久,郭嘉咳了一聲,道:“表妹,表兄的頭有點暈,表兄回房去了。”

“好,我送表兄。”任知節答道,然後伸出雙手分別置於郭嘉後背以及腿彎,劉二還沒反應過來,便見任知節已經輕鬆將郭嘉橫抱了起來。

劉二:“……”

郭嘉木,聞到了任知節一身的酒氣,然後一手遮眼:“表妹又喝醉了。”

他又想起了被喝醉的表妹所支配的恐懼。

任知節一臉興奮:“表哥!我送你回去!你睡哪間房?哎呀不管了,就這個吧!”

她橫抱着郭嘉,一腳踢開房門,直奔床榻。屋子裏爐子燒的極旺,暖意猶如水一般涌了上來,她呼出一口氣,然後將郭嘉放到床上,又扯過被子將他蓋得嚴嚴實實。

就算喝醉了有些糊塗,但她還是記得郭嘉畏寒的。

偶爾劉二會嘆着氣說:“公子在夫人肚子裏還沒呆足月便匆匆出生,以至於從小身體就虛,當時大夫還斷言過他絕活不過十歲。老爺夫人便道,此子註定一生短暫,只希望他能快快樂樂地過完這輩子,親緣來生再續,便為他取名為‘嘉’,取《禮記》‘以嘉魂魄’之意。沒想到公子自記事以來便極為聰慧,讀書過目不忘,頗有見解,還跟着陽翟有名的武師練武,雖因體質原因無法練好,身體卻也強健不少,竟也平平安安長到了二十幾歲。只是……”

“只是身體總有那麼些問題,每到冬天就恨不得鑽進火爐里去。”郭嘉身上蓋着被子,一手撐着下巴,歪着臉看任知節,笑着說。

當時正是他們從陽翟前往濮陽去見曹操的路上,濮陽境內漫天大雪,呼出的氣都能在臉上結一層霜,任知節一身雪水泥污,看着將自己裹成一隻繭的郭嘉,想了半天,道:“總覺得你有幾分熟悉。”

當年長歌門的任秋名,也是自小體弱,被醫者斷言活不到二十歲。

然而就算先天不足,無法習劍,只能抱着琴每日撥弦,他卻依然過得瀟洒自在,然後遇見一生摯愛,還留下了子嗣。

任知節趴在郭嘉的床榻邊,醉糊塗的腦子裏一片混沌,她大了個呵欠,便將下巴擱在床榻上,開始打瞌睡。

郭嘉哭笑不得,道:“你之前還說我,現在不也是坐在地上睡著了嗎。”

“我、我不一樣。”任知節眼睛都睜不開了,卻還是結結巴巴地開口,“我身體好。”

“你怎麼不說你身體強壯。”郭嘉嘆了口氣,撐起上身,雙手穿過她的腋下,將她抱上了床,把自己的被子分給了她。

任知節被身上的盔甲硌得難受,翻了個身,側躺在了郭嘉身邊,找個了舒服的姿勢,便漸漸沉入睡眠。

她將睡未睡之時,只感到那雙手又揉上了自己的頭頂,暖暖的,在她發間摩挲。她不由自主地蹭了蹭,然後迷迷糊糊地開口:“表哥啊……”

郭嘉答道:“嗯。”

“你……以後……一定會遇見喜歡的人,還會跟她生下孩子……”任知節將臉埋在了枕頭裏,說話有些悶悶的。

她聽任棟以及長歌門其他老人說過任秋名小時候的事,長歌門中大多修琴中劍,音律可療慰內傷,而劍法則可擊破對手。任秋名礙於身體原因,不得修劍,只能每日獨自坐在湖心亭學琴,看着對面岸上的同齡人在門中劍師教導下一招一式地比劃着。

便是那簡單的比劃,也是他無法做到的。

那時候,長歌門的老人都覺得,任秋名大概都只有與琴為伴,孤獨一生了。

“不孤獨……有了喜歡的東西,怎麼可能會孤獨呢……”

正如她投身行伍,雖一開始只是為了保住一條性命,不想做亂世飄萍,然而手中槍換了一把又一把,身下坐騎換了一匹又一匹,身側的戰友換了一個又一個,這麼多年來,她卻還在這裏。她有其他的保命方式,卻又一次又一次選擇騎馬握槍,於戰場中奔馳。

亂世中的將領其實比起百姓來說,生存的機會並沒有多到哪裏去,大多時候還只落得身首異處不得善終的下場,但看見那些與自己當年無異的百姓們在自己拚命保護之下得以喘息,她只覺得這一切都值得。

她從前只希望能得到武將保護,而如今卻做了保護別人的武將。說她單純也好,熱血過頭也罷,她從未後悔。

這是她喜歡的。

而征戰時所受的苦,所捱的痛,便都不算什麼了。

“所以,表哥,你會過得很好!他日必能功成名就……老婆孩子熱炕頭……”

任知節迷迷糊糊說完,便發現正在頭上輕輕揉着的那隻手微微一頓,然後她頭頂上傳來一聲彷彿嘆息一般的輕笑。

“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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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劍三]一騎當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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