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驚聞
廳堂正座的花梨木扶手椅上,坐着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
他不過五六歲的樣子,穿着碧青色的涼稠對襟半臂褂,露出白嫩嫩、肉滾滾、像白蓮藕一樣的胳膊。
他懷中抱着一個九連環,正低着頭研究,一臉的認真。
聽到動靜,他抬起頭來看了一眼顧重陽,然後又低下頭繼續擺動九連環。
顧重陽又驚又喜,忙張開雙臂快速朝前走了幾步。
眼看着離那孩子不過兩步路的距離,她又生生地停了下來。
她不止一次夢到兒子,每一次她就要抱到兒子,夢就會醒。
這一次,是不是還是夢?
如果她去抱睿哥兒,是不是又很快就要醒了?
朝思暮想的兒子近在眼前,顧重陽卻裹足不前。
她怔怔地站着,一動也不敢動,生怕自己輕舉妄動,兒子就會消失。
睿哥兒不能消失,她不能醒!
她還有很多話沒有跟睿哥兒說,她想問他乖不乖,聽不聽話,有沒有想她。
顧重陽貪婪地望着睿哥兒,聲音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你是……睿哥兒?”
雖然是疑問的語氣,但顧重陽卻知道,這就是她的睿哥兒。
睿哥兒抬起頭來,明亮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得透露着好奇:“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你又是誰?”
黑白分明的杏眼跟自己如出一轍,軟軟糯糯的聲音令顧重陽心都要化了。
此刻她可以確定,這不是夢!這絕對不是夢!
是睿哥兒,她的睿哥兒真的來看她了。
“睿哥兒!”顧重陽已經撲到椅子邊,一把將睿哥兒擁在懷裏:“睿哥兒,我是你母親,我是你的母親啊!”
顧重陽說著,已經連連在睿哥兒臉上親了好幾口。
兒子抱在自己懷裏,軟軟的,暖暖的,顧重陽覺得自己整個心裏都是滿足。
“你騙人!”
睿哥兒掙扎着從顧重陽的懷中出來,大大的眼睛裏寫滿了認真:“你騙人!祖母說我沒有母親,我母親早就死了!”
顧重陽心頭大慟,一方面不敢置信婆婆居然會這樣挑唆兒子,另外一方面又有片刻的茫然。
婆婆竟然厭惡自己到這步田地了嗎?
她這樣騙睿哥兒,以後睿哥兒長大了,知道自己還活着,會怎麼看她呢?
可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顧重陽忍着心裏的酸澀,蹲在椅子旁邊與睿哥兒平視:“睿哥兒,我是你的母親,我沒有騙你。”
說著,她伸手去拉睿哥兒的手。
“啪!”
睿哥兒一巴掌把顧重陽的手打開,義正言辭道:“你撒謊,你騙人!祖母說,騙人的,都是壞蛋,你是拐子,要拐了我!”
“不是,不是……”顧重陽的手落空,又是慌張又是狼狽:“我沒有騙你,我是你母親,我真是你母親,真的!我知道你的生辰是臘月十七,你肚子上有一塊胎記……”
“可祖母說,我母親已經死了!”睿哥兒認真道:“祖母是不會騙我的!”
顧重陽的話猝然間被打斷,她張了張嘴,有些手足無措。
她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兒子,她朝思暮想的心頭肉,三載未見,就已經不記得她了。不僅視她為陌生人,還信誓旦旦地說他母親已經死了,說她是拐子。
自己明明是他的母親啊,可是他卻不信。
被自己的孩子拒絕,這世上,還有比這更令人痛心的事情嗎?
洪亮的童音似鎚子一般打在顧重陽的心頭,將她的心敲出一個窟窿。
顧重陽覺得自己心在滴血,從未有過的委屈令她忍不住淚流滿面。
不管她葡萄樹種的多好,不管田莊上的人多愛戴她,不管她的醫術多高明,都無法掩蓋一個事實,她是個失敗的母親!
她沒有盡到母親的義務,她的確不配做睿哥兒的母親。
顧重陽捂了臉,漸漸哭出聲來。
“你是鬼嗎?”耳邊傳來睿哥兒軟軟的聲音,似安慰似肯定:“乳母說人死了,就會變成鬼魂。難道你是我母親的鬼魂嗎?”
顧重陽抬起頭來,雙眸紅腫,聲音哽咽:“我不是鬼魂,我是你母親,你的母親還活着,沒有死。”
睿哥兒臉上閃過一絲掙扎與懷疑,好像在猶豫要不要相信眼前這個女人的話。
可是祖母是不會騙自己的。難道是祖母記錯了?
過了好一會,他把臉轉過去,問賀潤年:“父親,這位姐姐說她是我母親,是真的嗎?”
顧重陽忙不迭地點頭:“是真的,我就是你的母親。”
說完,她站起來,目露乞求地望着賀潤年。
賀潤年皺了皺眉,眸中閃過一絲為難與猶豫。
這一絲猶豫令顧重陽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
“賀潤年,你說話啊!”顧重陽臉色發白,眼角含淚地對賀潤年道:“你怎麼不說話,你跟睿哥兒說啊,說我是他母親,你為什麼不說話!”
說到最後,顧重陽已經的嘴唇已經抑制不住地抖了起來。
“父親,她是我母親嗎?”
感覺到氣氛不對,睿哥兒從椅子上滑下來,走到賀潤年身邊,怯怯地問道。
面對妻兒的拷問,賀潤年張了張嘴,最終化作一聲淺淺的嘆息。
“鄭達家的,抱大少爺出去。”
鄭達家的應聲而入,抱了睿哥兒就走。
“不。”顧重陽一把拉住睿哥兒的手,懇求道:“別走。”
睿哥兒眼中儘是迷茫。
賀潤年走上前來,掰開顧重陽的手,將她與睿歌兒隔開。
湘妃竹的帘子高高掀起又重重落下,睿哥兒的身影消失在顧重陽的視線中。
“睿哥兒,我的兒子!”顧重陽覺得自己的心都被挖走了一塊,她扶着竹簾,透着縫隙見睿哥兒趴在鄭達家的肩膀上,走出了大門。
“賀潤年!”顧重陽又是傷心又是難過,滿臉哀痛地質問賀潤年:“你為什麼不跟睿哥兒說實話?難道我不是他的母親嗎?你不是標榜自己是君子嗎?你不是張口閉口文、行、忠、信嗎?這就是你的信嗎?你就是這樣以身作則教兒子的嗎?你的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嗎?”
在兒子求證的時候,賀潤年的沉默令給顧重陽致命的一擊,她又恨又怒,說出來的話越來越難聽。
“你們延恩侯府自詡名流世家,卻做着豬狗不如的事。太夫人是長輩,她就是再不喜歡我,也不能這樣顛倒是非挑唆睿哥兒。好,她老了,頭腦昏聵了,又是長輩,我不跟她計較。可你呢?你一個堂堂七尺男兒,居然也能做出這種離間骨肉的事情來。你是什麼君子?說你是小人都侮辱了小人這兩個字!”
不管顧重陽說什麼,賀潤年卻總是一言不發。
顧重陽說完了這一通,一回頭見花梨木扶手椅上放着一個精緻小巧的九連環,眼淚一下子就涌了上來。
剛才睿哥兒還坐在這裏玩呢。
一想到睿哥兒已經走了,自己做什麼都不能迴轉了,顧重陽又後悔起來。
睿哥兒不認她又有什麼關係,他現在還小,才五歲呢。等他長大了,自己再跟他慢慢說。
她剛才應該問問他喜歡吃什麼,喜歡玩什麼。
自己給他做的衣服鞋襪,編的小狗,親手削的小木劍都沒有來得及拿出來。
下一次,一定不能忘了。
顧重陽把九連環緊緊握在手裏,捨不得放開。
一室無言,兩個人各有心事。
心裏想着睿哥兒的事情,顧重陽神色奄奄地坐在椅子上,忽略了賀潤年還在室內。
過了好一會,才傳來賀潤年艱澀的聲音:“重陽,沈家舅舅一家都被斬首了。”
這句話好似一個焦雷,打得顧重陽整個人都呆了。
“你說什麼?”她臉色發白,不敢置信地望着賀潤年:“誰被斬首了?”
“是你舅舅跟兩位表哥,還有沈家上上下下所有的女眷。”話一出口,就好說了很多,賀潤年沒有顧忌:“他們都被斬首了,聖上一個月前下的旨。遼東衛的摺子三天前到的,說是已經就地處死……”
“這不可能!”賀潤年的話還沒說完,顧重陽就已經霍然起身,厲聲打斷了他:“我舅舅一家被判的是流放,早就在遼東服役了,怎麼可能被斬首?就算我舅舅與兩位表哥都被判斬首,我舅母表姐她們是女眷,怎麼可能也被牽連呢?偽帝的事情,已經蓋棺定論,初衍大師說了,既往不咎。他言而有信,滴水成冰,絕不會做出這種出爾反爾的事情的?你為什麼要騙我!”
“不是初衍大師的意思,是皇上下的聖旨。”賀潤年十分有耐心地解釋着。
那就更不可能了,如今初衍大師把持着朝政。
“君無戲言。”顧重陽冷笑:“皇上如此出爾反爾,初衍大師不會讓他如此的!”
賀潤年目露憐憫地望着顧重陽:“初衍大師上個月圓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