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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她這樣,許岳只能閉嘴不問了。
他拿着蠟燭,照着地上的路,提醒她:“慢點走,小心腳下,不要摔了。”
“知道啦,知道啦!”許穎怕吵醒全伯,壓低了嗓音回答他。
因燭光昏暗,她有些看不清腳下的路,只好拉着阿兄的袖子,跟着他一路進了正房的偏室。她坐了下來,興緻勃勃地說道:“上次我拿回來的茶葉家裏還有吧,阿兄就拿那個煮清茶好不好?”
清茶就是什麼佐料都不放光用水煮,這種喝法許岳喝不慣,但是阿穎喜歡喝,據她說現在外面很流行,不這麼喝的人都成了土包子。
許岳忍不住鄙夷了一下那些叫人土包子的土包子,不過阿穎一旦堅持要做什麼,他縱使有諸多不願最後只能妥協,所以他沒有多說什麼,舉着蠟燭找出了茶葉罐子,又尋了些冬日用剩下來的木炭,倒了壺水給阿穎煮茶喝。
“將軍說泡着喝味道更好,不過為了照顧阿兄,咱們家還是煮來喝好了。”等茶水煮開的時候,許穎頗為自得地對許岳說道,她自認為自己就是個照顧阿兄的好阿妹,知道阿兄不喜歡這麼喝,就想出了一個大家都能接受的好辦法。
“這麼說起來阿兄還要多謝你了。”許岳沒好氣地嗆了她一句。
可惜,許穎根本沒明白,或者說根本不在乎他話裏面的那幾許諷刺味道,反而得意洋洋地說道:“那是當然的,我這樣的好阿妹,阿兄打着燈籠都找不着的。”
他們許家家業還在的時候,對家中小娘子的種種教養一分都不缺,就算後來敗落了,他也努力將阿穎往溫柔嫻淑的世族貴女方向教導,到底什麼時候他家阿穎成了眼前這副沒臉沒皮的樣子?
許岳認真想了想,卻找不到答案。
也許,從阿穎一個人跑出去找活乾的時候,一切就已經改變了。現在,她在外面混了這麼久,變得就更多了。
昏暗的燭光下,只見他的阿穎穿着一身比農家短打略長些的衣服,袖子很窄,衣襟只略略掩過去一分,腰帶是系扣的而不是打結的,下面是一條合身的褲子,頭上則用布帶扎了個小馬尾,全身上下沒有任何首飾。
在當年的許家,只有還不曾留頭的小婢才會這麼簡陋地打扮,略有些頭臉的女使,都會有好幾身見得了人出得了門的好衣裙,而現在,他的阿穎天天這麼穿着,還興高采烈地說這是司里的“制服”,在他挑剔的時候說他不懂,這麼穿工作的時候才更方便。
家裏沒錢,買的木炭大概煙氣太多,許岳覺得眼睛很酸,想要流淚了。
“阿穎,明天阿兄打算出去找份工做。”他重重地吸了幾口氣,壓下了快洶湧而出的淚意,啞着嗓子說道。
“阿兄若是誠心要為君侯效力,當然好,若阿兄心裏不甘願,沒必要。”既然阿兄說到了正事,許穎的臉色立即嚴肅起來。
自家的阿兄她自己知道,用將軍的話來說,就是學問是好的,但是思想是落後的。思想落後就算了,他的演技還不行,行動中難免會把他心中的想法帶出來。到時候,弄得別人不開心,他自己也不開心,又何必呢,還不如讓他就待在家裏念書,還能省點事。
“就算阿兄有些不甘願,但是阿兄怎麼忍心要你這麼辛苦,小娘子們本該嬌養在家,而不是在外操持……那個,反正讓你這麼辛苦奔波阿兄不忍心。而且你也大了,應該……”
“停,停!阿兄不要說了,我不想聽這個。”許穎急忙喊停,若是讓阿兄順着這個思路說下去,就要給她找人家了。她對有些事已經有了一些模模糊糊的想法,根本不耐煩聽這種話。
“你不愛聽這個,阿兄不說,阿兄說點正經的,咱家的房子好久沒修了,修葺要錢,家裏想要吃點好的,也要錢,沒錢什麼都幹不了。”許岳見她厭煩這個,轉了話題,說起最實際的問題,也是她不會抵觸的問題。
“如果要賺錢的話,其實不是沒辦法。”許穎有件事一直想說,現在終於有機會說了,“阿兄還記得吧,當初分田的時候,其實每個人都有田的,就算是我們這種不給君侯面子的人家,都是按人頭分的。所以我,阿兄還有全伯,每人十畝田,我們應該有三十畝田地的,阿兄知道我們的田地在哪裏嗎?”
“是在二叔那裏,分家的時候說過這事。你不記得了,二叔不是每年都給我們幾石糧嗎?”許岳皺着眉頭,想了下,想起了這事。
“我當然記得,我是怕阿兄忘記了這事。那時候我們年紀小,全伯要照顧我們,二叔要幫着種地我們感謝他,現在我們長大了,這田該拿回來了。”說起這事許穎就生氣,她那時候還小,只知道書里的道理,外面的事全都不知道,現在她知道了,但是阿兄一直以為二叔在這事上是好心,讓她不知道該怎麼說這事,現在有了機會,終於可以提了。
這些田的賬目二叔原先和他們來算過,三十畝的地,有好有壞,平均一下算作中等田,一畝收一石,能收三十石,蘅縣現在的各種稅收大概交掉五成,還能剩個十五石,二叔每年給他們五石糧,其他的就是他幫忙種地的酬勞了。
許穎還沒有去市貿司的時候,只知道書里的道理,算了一下,就算有虧的地方,也以為虧的不是太多,就認了。說實話,他們家裏三口人,都不會種地,要是僱人來種,肯定也要給錢或者給糧的。
等到她在市貿司工作了一段時間,和司里的人都混熟了,偶然間聽人談起,才知道,如今播種的都是良種,每畝的收成比起原先起碼要多收三成的糧,二叔輕輕鬆鬆每年就是九石的糧收入袋中,而他竟然連說都不和他們說一聲,擺明了就是欺負他們不懂行情。
許穎知道了這事以後,就計劃着把這些田收回來,再僱人來種,花銷肯定比給二叔家種少多了,這麼一來,家裏的錢也可以湊手些。
沒料到,她已經這麼婉轉地幫二叔找好了台階,阿兄竟然要來拆台階。
“二叔種得好好的,收回來幹嘛,我們又不會種。”起先,許岳不同意。
許穎憋着氣,把她聽到的事說了一遍,結果,讓她更憋氣的事來了。
“賬不能這麼算,種田這事靠天吃飯,有豐有欠,你說的那九石又不是十拿九穩的事。”許岳給她倒了杯茶,又給自己倒了杯,勸她不用太較真。
仕途經濟這種事,許岳不懂,也不是太放在心上,因為世家的教育是君子恥於言利。
當然,說這種話的君子一般不會缺錢,就算真有缺錢的也須安貧樂道,否則就談不上君子了。
許岳這人,就算一直被缺錢這事困擾着,從小到大受到的教育,註定了他在本心上並沒有把這事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他和許穎談錢,是因為這麼說許穎會更容易同意。
許穎被他勸得多了一肚子火氣。
他家阿兄若是汲汲營營,整天為了幾個錢計較來計較去,許穎不願意,但是現在他這麼大方,不把這些糧放在眼裏,許穎同樣不願意。
“阿兄若不肯,我去向二叔說,我看二叔是不是有這麼厚的臉皮霸着我們的田不肯放手?”她氣呼呼地說道。
“若二叔真的不肯放手,你要怎麼辦?”許岳問她。
二叔現在是許家最大的長輩,他要是不願還,別人還能逼着他還嗎?
“那我就去衙門告他,這蘅縣還是有講道理的地方的。”許穎一想,二叔和阿兄不同,和她更像,也是個厚臉皮的,真的幹得出硬賴着不還這種事,許家其他人肯定幫二叔,而不是他們兄妹,到時候,恐怕要上衙門,才能撕擄清楚這事。
“阿穎,你為了一點錢糧,與自家二叔對簿公堂,就算你贏了,以後其他人怎麼看你,定遠將軍怎麼看你?”許岳把所有的後果都和她說清楚。他更想說的是,要是別人家聽聞她這麼厲害,對族中親長都能毫不留情,她的婚事恐怕要艱難了。
這話阿穎不愛聽,許岳就沒說下去。
“其他人……難道其他人會覺得我太厲害了嗎?”許穎一會兒皺起眉頭,一會兒舒展眉頭,想了一會兒,還是有些不甘心,“那按阿兄的說法,咱們就干吃虧了不成。”
“你不想吃虧就得想辦法,而不是硬來,若是二叔自願把田還回來,或者自願增加每年給的錢糧,這事不就解決了?”許岳循循誘道。
“自願?”許穎輕輕念着這個詞,腦中轉了一圈,突然想到了什麼,復又高興起來,“阿兄說得對,要讓二叔自願還給我們才行。”
她在“自願”這詞上重重落了音。
“這種事不外乎就是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你好好和二叔談,二叔會理解的。”許岳以為她是真的明白了,點了點頭,就不再說下去了,而是回到了開頭的事,“就算把田拿回來了,咱家還是沒錢修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