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趴在窗口上靜靜地欣賞着從眼前那個龐然大物的黑匣子裏發出的動聽的聲音,心彷彿着了魔似的。更加令人奇怪的是,不用其他人的諄諄教導,伊風很自願地照時上學。
思緒又回到了現實的世界中,小廣板從純潔至美的單調中直至到那個不屑一顧的角落,柔弱的陰沉的低音輕輕地扣擊着,不斷地顫動,彷彿帶動了周圍空氣分子頻繁的振動,就像一個孩子在低吟着。但這些旋律並不感到悲傷,它們在幸福之歌中消逝,遠遠離去,安謐地回到寧靜的結束。
中年人似乎早已發覺到伊風的存在,小心地收起了左手,將眼光轉向倚在窗檯的伊風,邀請道:“請進來吧!”
伊風還處於回味狀態,思緒跟不上軌道,木愣了一會兒,疑惑地環望一下周圍,以為還有第三個人的存在。當發現身旁除了一堆黃色的小花時,才醒悟是自己的一時糊塗。緊張拉直了神經,一時不知所措。
伊風忐忑不安地轉到木屋的正門處,走進了屋子,一縷微薄的餘輝散在中年人的臉上,顯得尤為恬靜。
伊風膽怯走了進來,低聲地問候了一句:“你好,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偷聽的。”
“沒關係的。”
“哦……謝……謝……”伊風本以為他這麼寬容的態度可以令自己不必再擔憂,可是接下來的不知所措卻令他多了一份尷尬。
正當他手足無措時,看到半坐在琴凳上的中年人正面無表情地注視着自己,這讓本已尷尬的氣氛變得沉靜了起來。
接受着面前這個陌生人細心的打量,伊風感覺到從未有過的不自在,覺得自己好像被剝光了衣服在被注視着。而這個陌生人的眼神讓他想起了一個很少用的詞語,犀利,就像在月色下從鋒利的刀中所滲透出來的寒光。
“剛才我只是覺得好聽……所以路……過時才……”伊風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去撒謊。
“要放鬆,你要學會放鬆,音樂是沒有重量的,就像新鮮的空氣和燦爛的陽光一樣,”陌生人插道,“你只有學會放鬆才能更好地去抓住這些旋律,明白嗎?”
聽着他的話,伊風怔怔地搖了搖頭,疑惑地說道:“不明白。”
“不說這個了,”中年人說道,“不要再去剛才的事擔憂了。你的偷聽反而讓我更加的關注,迫使我敲出更加明媚的旋律。”
聽了他的話,伊風忐忑不安的心才得以安定下來。
直到這時,伊風才算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的樣子。他偷偷地觀察着眼前這位陌生的臉孔,在他那算不上英俊甚至是很平常的臉龐上,淡黑的額眉下一雙溫柔的和藹的眼睛在閃光!
這個特徵表情使伊風猜測着他的平易近人和謙遜的品質。
“哦。我叫黃思維,你叫我黃……,”中年人笑着說道,“對了,你專修過音樂嗎?”
“沒有。”伊風很乾脆地回答道。
“那好,你就叫我黃老師好了,我喜歡別人喊我老師,”黃老師繼續說道,“對了,你也不必太拘泥於學校裏面的這些繁文縟節,因為我不想讓你將呆板僵化等形容詞與我聯繫在一起。”
伊風無措地點了點頭,看着他和他身旁的那架邊沿處有一點斑駁的黑色鋼琴。
“年輕人,你沒有打算給一個機來讓我來認識你嗎?”黃老師的和藹證實了伊風的猜測。
伊風聽到黃老師的話語,才猛然想起自己忘了向黃老師介紹自己。看着黃老師臉上的笑容,他倒覺得有點慚愧。
“我叫伊風,就住在這附近。對不起。”伊風將自我介紹和道歉一併說了出來。
“沒關係,我可不是很刻薄的人,”黃老師說道,“到我這裏就不用那麼的拘謹,放鬆開來,就像朋友一樣。”
“朋友?”
“是的,剛才看你那麼關注的樣子,咱們就做朋友了。”黃老師的舉止讓伊風覺得有趣。
“可是……”
“可是我看起來好像比你大,是吧?”黃老師將伊風吞吐的話語爽快地說出來了,“那麼是你覺得因為我比你大,所以就不能做朋友,是嗎?”
“當然不是這樣的。”伊風趕緊為自己辯解着。
“那我是不會嫌棄你比我小的,”黃老師說道。
“哦,謝謝黃老師!”伊風為他溫和的表情所影響,先前的忐忑不安被攄掉了一大半。
“對了,你怎麼會來這裏呢?”黃老師的眼光中充滿了疑惑。
“不知道,只是一種久違的感覺引領我來到這裏吧。”
黃老師注視着眼前這個陌生的靈魂,從自己的意識中可以挖掘到他身上帶有一縷淡淡的憂傷,還有一種可以親近的元素,但似乎又讓人捉摸不透,蒙上了一層陰影。
“你也一直迷戀於鋼琴?”
“用‘迷戀’也許有點誇張,”伊風尷尬的笑道,“用‘偶爾’來修飾一下也許比較合適點。”
“這些都無關緊要了。那你覺得剛才的那段如何?”
伊風略微沉思片刻,緩慢地說:“以光輝的明朗的A大調揭開序幕,歡快激越的充滿活力的C大調演繹着過程,最後以陰沉的雄渾的F小調閉上了帷幕。這段嫻熟的旋律會使每一個聽者陶醉,尤其在今晚大自然的配合下。”伊風不能自己地道出了所想到的,又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唐突。
“你剛才說你沒有接受過正規的音樂教育,是嗎?”黃老師驚訝地問道。
“嗯。”伊風解釋着,“還請原諒我的妄自評論。”
“沒有?!”黃老師少許的驚訝膨脹成驚愕,“那你會彈鋼琴嗎?”
“還勉強可以應付一兩首單曲。”
“有沒有興趣彈奏一首你擅長的曲子來襯托一下這美麗的景緻?”黃老師說,“何不給夜鶯的啼聲伴奏呢?”
伊風感到驚喜,但更多的是擔心,因為已與琴鍵三個月的離別也許會使他原本就不太靈活的手指變得更加的獃滯,加上此時全身像一根繃緊的弦,隨時都有斷裂的可能。
伊風很明白,如果用這種心態去彈奏,唯一最可能的結果是一塌糊塗。
猶豫的眼光接觸到黃老師那充滿鼓勵的眼神時,伊風得到一種莫大的信心,摒除了令人憎惡的憂慮。
他輕輕地來到鋼琴旁,坐了下來。
心中久久不能平靜,他用手指試探性地敲了幾個和音,覺得音色是那麼的完美,那麼的動聽。然而他卻還是不敢與黃老師正視,彷彿就像被無形的繩索緊緊地捆綁着。
黃老師讀懂了伊風一時無法推卸的緊張感,走上前去,輕輕地拍着伊風的肩膀。
伊風從他的表情看到了友好,此時感到極度的興奮。
血湧上臉部,熱得發燙,襲卷全身,又衝到指尖。這使他的稍微遲鈍的雙手突然變得灼熱和靈活起來。
他重新端正地坐在鋼琴前,所有的緊張,拘謹,憂慮都一掃而光,消失得無影無蹤。腦海里又呈現出剛才那些被捕捉的旋律,他決定將她們變成燦爛的花香。
於是,好些原本被儲存在保險庫中的精靈一個個被自由地釋放出來,她們盡情飛越着,舞動着自己比蝴蝶還漂亮,比蜜蜂還精緻的翅膀,在空氣中劃出一道道動感的輪廓,在燦爛的餘暉下沐浴,洗去了塵埃,滌去了憂愁,全身被愉快所包裹着,被幸福所填充,這樣的意境一直在鋼琴旁盤旋着。
最後一個琴鍵所發出的音色終於消逝在黃昏中,伊風微微舒了口氣。這回倒輪到黃老師的痴獃,伊風發現黃老師凝神地望着窗檯。
伊風輕輕地喊了一聲,才把黃老師從天堂中拉回了意識。
“黃老師……”伊風放下了擱在琴鍵上的左右手,低聲叫了幾聲。
“完了?”
“呃,完了。”
“這是你彈的嗎?”黃老師有點不可思議地問道,“我的意思就是……剛才那首曲子是你譜的嗎?”
“是我……隨便……信手彈的……”伊風為黃老師本無惡意只是懷着些質疑的眼神弄得有點不踏實。
“隨便?信手彈的?”黃老師質疑的表情近乎誇張。
“嗯,還請你幫我指出一些不足,”伊風接道,“這樣下次我會彈得更好一些。”
“已經很不錯了,對於一個沒有專修音樂的人來說,”黃老師說道,“這已經是很出色的了。不過,如果要改進的話,總還是有些地方可以進行改進的。”
說完時,黃老師走到鋼琴前,坐在狹長的琴凳的一側。坐在琴凳另一側的伊風正準備站立起來,欲讓座給他,卻被他用手掌輕輕地壓住了肩膀示意不必。
“剛才那首曲子,聽完后,我感覺到某些旋律的過渡不是很自然,逾越太大,反差太強。另外,在某些對位上還不夠熟練,但這是可以彌補的。鋼琴的彈奏手法有幾處不和諧外,我再也挑不出毛病。”黃老師總結性地說道,“哦,這首曲子叫什麼名字?”
伊風一邊認真地咀嚼着黃老師的意見,一邊在心中思考着如何完善這些粗糙的旋律。突然聽到后一句詢問,一時猶豫了起來,因為他還來不及給這些零碎的音符申請到一個代號。
匆忙之中,他胡亂地脫口而出,“小木屋。”
“小木屋?!”黃老師納悶道,“是誰的作品?我怎麼從來沒有聽過這首樂曲呢”
“是我……剛才想到的。”
“是你?”黃老師眼神中瀰漫了驚訝,“有點不可思議了,你是說這是你剛才即興彈奏的。”
伊風點了點頭說,“我看這首曲子是在你這間小木屋彈出來的,所以就將剛才那首曲子命名為小木屋。”
“那這可是我的榮幸。”黃老師開心地說道。
伊風聽到后,會心地笑了起來。
“從剛才你彈的那首曲子,我覺得你在音樂對位上還存在着欠缺,在和聲學上還不夠紮實,在鋼琴彈奏技巧和熟練程度上還有少許毗漏,”黃老師說道,“不過,這些東西都是可以用勤奮和時間來填充的。比起這些技巧,我覺得你很慶幸,因為你找到更為關鍵的東西,因為你能找到旋律,豐富多彩的,就像畫師手中的調色板。”
伊風遲疑地看着黃老師,愣怔了起來。
“你學了多長時間的鋼琴?”黃老師好奇地問道。
“好像有一段時間了。”伊風也說不清楚自己究竟學了多長時間,平時也就是偶爾去朋友家去練習一會兒而已,即使如此只有很小一些零碎的時間可以接觸到琴鍵,而絕大部分時間是用來坐在一旁看着別人來彈鋼琴。
“剛才你彈奏的那段旋律,恐怕連音樂科班出身的學生也難做到。”黃老師給出了一個肯定的回答。
“可惜的是這些旋律都是粗糙的,猶如剛出生的嬰兒,也許經不起磨難就會夭折。”伊風自我打趣着。
“也許是吧,但剛才你的演奏足夠證明結果並非你所想像的那麼不堪一擊,”黃老師說道,“我倒覺得這些旋律是頑強的,生動的……”
突然,一泓響脆的鐘聲從鋼琴前的木架上擺放的擺鐘里傳了出來,黃老師看了一眼隔着玻璃框的針格。
“晚了,不好意思,”黃老師突然慌忙了起來,說道,“今天是我女兒的生日,我差點把這件事給忘了。不過,能夠認識你是我今天最開心的事情之一。”
“所以我現在慎重地邀請你以後只要你有時間,隨時可以來,咱們算是互相切磋。”黃老師伸出右手,作出一個握手拜別的姿勢。
伊風第一次受到這樣紳士般的接待,這讓他的心情倍感舒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