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蒼龍折角
楚茨側躺在床上,單手撐着臉頰,靜靜地凝視着崑崙累極的睡顏。
她不知道要如何原諒她,正如她所說,死都不會原諒,可是她又會不忍,不忍自己親手再去折磨曾經深愛過的人。不折磨她又不甘心,楚茨心裏時時刻刻都燃着一把憤怒的火,每每見到崑崙,心裏那把火便會越燒越烈,恨不能親手殺了她才行。
她撐起身子坐起來,將手指落在崑崙脆弱的、毫不設防的頸間,然後慢慢收緊。
崑崙在睡夢中感覺到了,無意識抓了她的手,把自己的手覆了上來,還不忘安撫了兩下。
楚茨緩緩閉了一下眼,一種異常空虛、疲憊的感覺從胸中陡然升起,她將手抽回來,替崑崙掖了一下被子,仰面倒在床上,咧了嘴角,笑得難看極了。
王殿底下有一座楚茨親手打造的囚牢,楚茨順着陰暗的石階往下走,逼仄的道路、刺鼻的味道讓她不由得掩住了摳鼻,她一直往下,走到偏僻的一個結界包裹的牢房。
那裏面關着一條雄健的白龍,用身體不斷的衝撞着固若金湯的囚牢。
楚茨邁步走進了結界裏:“孟召重。”
孟召重鼻子裏重重噴出一聲。
他那日聽了山聖的吩咐下山,走到一半覺得不對勁,偷偷摸摸的跑了回來,正好見到崑崙倒在地上不知死活,而楚茨坐在一旁優哉游哉的喝茶,他一氣之下沖了上去。
結果就被她毫不費勁的抓了回來。
楚茨道:“不要找麻煩,我放你走。”
孟召重硬邦邦的道:“那你把山聖放了。”
楚茨一時氣極反笑,冷冷的說道:“痴人說夢,趁我還沒改變主意,滾吧。”
她把結界開了一個口子,拂袖而去,正好撞見荊默在院子裏練功,虎爪帶起風聲。她恢復之後雖然怨恨崑崙,卻還是第一時間把兩人一起帶了出去,扔在昆崙山腰,被孟召重撿了回去,後來崑崙留在家中,他就自發的跑去找“妹妹”了。
楚茨一招手,荊默停了手跑了過來,兩人便一齊蹲在院子裏的大石頭上。他二人都是長手長腳,像兩隻大狗蹲着,姿勢着實好笑。
楚茨道:“心裏煩悶,來找你說會兒話,歡迎不歡迎?”
荊默點點頭,表情立刻變得嚴肅起來:“妹妹你說,我聽着。”
楚茨失笑,她以手作梳,攏了攏腦後的長發,風吹得有點亂,偏頭想了許久,才組織好措辭,道:“我先前沒恢復的時候,想,所有負過我的人,我都要一個一個的還回去。首先是崑崙,然後是鯤鵬孔雀、天帝、紅蓮,包括天庭那些雜碎都不要放過。”
荊默重重的“嗯”了一聲,道:“那就還回去啊,父親說了,被人欺負了要打回去的。”
“可是……”
“可是什麼?”
楚茨嘆了口氣,雙目竟現出茫然神情來:“我忽然不知道做這些事有什麼意義,甚至不知道為什麼活着,荊默,你為什麼活着?”
“為了變得強大!”
“我已經是天下最強大的人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荊默撓了撓頭,道,“也許你只是有點累了,睡一覺就會好了。我以前煩惱的時候都是睡覺的,一覺醒來就什麼都好啦!”
他兩掌合攏,貼在臉側,做出酣睡的模樣,甚至還惟妙惟肖的打着呼嚕。
“這樣?”楚茨學他,微闔上眼,手掌貼在臉側,也打起了呼嚕,她陰鬱的眉眼終於罕見的露出這些日子以來一點真心的笑意,可那點微末的笑容尚未來得及蔓延開來,便倏地斂去了。
她立刻站起身來,望向崑崙所在的屋子。
“妹……”荊默才剛說了一個字,楚茨便消失在了原地。
緊接着一條白龍被人揪着龍鬚從屋內摔了出來,發出一聲痛苦的長吟。
荊默:“……”
他覺得自己也好疼。
“孟召重!我告訴過你了,趁我還沒改變主意滾得遠遠的,你是仗着什麼膽敢在我面前放肆!”
孟召重身上彷彿壓着千層枷鎖,他知道這又是楚茨的結界,他被困在牢籠里動彈不得,不錯眼珠的盯着崑崙,彷彿是在問:山聖,你為什麼不離開?
青年的眼神那麼執着,崑崙不忍的別開了眼。
孟召重不知道是哪裏來的力氣,忽然爆喝一聲,龍角暴漲,從地上一躍而起,堅硬的龍角生生把結界撞開了一個小小的裂口,楚茨不由得一怔,恍然大悟道:“噢,早些年青龍主龍珠被偷因此革職,就此流落,就是這一支吧。怪不得、怪不得。”
她連說了兩個“怪不得”,竟然悠閑的坐了下來,還招呼荊默過來一起看着。
孟召重彷彿困獸,一次又一次的衝著那個缺口撞過去,腦袋血糊糊的,連那雙清澈的眼睛都蒙住了,他渾身都是傷,半點看不出來曾經是那條在昆崙山上天入地的神龍。
崑崙垂在身側的一隻手手指頭尖微微顫動了一下,想伸出手去,然後到底什麼動作都沒有做。
楚茨見了,面無表情的道:“最後一次機會。”
崑崙忙快步上前,被結界擋住,回頭看了一眼楚茨,面前的結界消失,她扶起孟召重,焦急的道:“我不是讓你走了么?你怎麼又回來了?”
“我要帶山聖離開!”
“我不會離開這裏的。”
“是她威脅你的是不是?”孟召重憤怒的看向楚茨,楚茨聳了聳肩,面對旁人仇恨的眼神,她竟然覺得無比的暢快,她本就是妖,要討別人喜歡做什麼?可笑!
“不是,你不懂,快走。”
“我不!我要帶山聖離開!”
崑崙轉頭瞧見楚茨竟然笑了,而且唇角的弧度越來越大,心裏陡然升起一股強烈的不安來,氣得哆嗦的罵道:“孟召重,你給我滾下山!”
“時間到了,好一個忠僕,既然他不願意離開,崑崙你又何必逼他呢?”楚茨撣了撣肩上本就不存在的灰塵,施施然的起身,荊默乖乖的往後退了兩步,站在她身後。
“鯤鵬淺灘之困,蒼龍折角之痛,我還只見過一個,不如今日一併見識了吧。”
崑崙見她步步逼近,掌心已經凝聚了法力,一咬牙,雙膝一屈跪了下來:“你怎麼對我都行,不要牽連無辜,求你饒他一命。”
楚茨一怔,而後難以置信的連着倒退了幾步,她眼眶倏地就紅了:“你求我?你為了他求我?你怎麼可以……”
她仰面嘆出一口氣,像是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幾乎是帶着哭腔道:“你怎麼可以……”
旋即她雙眼充血,指着孟召重大聲道:“荊默,給我把這條龍的龍角砍了。”
“好,”荊默立刻上前。
崑崙瞳孔收縮了一下,手剛抬了一半,楚茨一劍柄打在她腕上,劍鋒在空中快速變成千萬把,無數利劍從四面八方射過去,瞬間穿透了孟召重的身體,兩根長長的龍角齊根斷在了地上,血流如注。孟召重發出垂死的龍鳴,他拚命的將頭往地上鑽,祈求找回那兩根角。
終於,渾身浴血的白龍渾身抽搐了幾下,不動了。
——如果山聖老了,我也會保護你的。
——想法值得嘉獎。只是我不會老,我會死,誰也幫不了我。
——那我也會保護山聖,哪怕是死。我還是一條小龍崽子的時候就跟着您,以後也要一直跟着您。
孟召重今年三萬五千零十四歲,跟了崑崙三萬四千六百八十一年,這青年怕是至死都不明白,為什麼崑崙不離開呢?他彌留之際又想起當初她們下山的時候,分明還是好好的,小楚大人雖然不喜歡自己,可是那沒關係,只要對山聖好就行。短短十數年物是人非,大家都不變,不好么?
為什麼?他不明白,為什麼要有這麼多恩恩怨怨,為什麼所有說好的事情,永遠都實現不了了呢?
他死的時候眼眶血紅,最後一眼卻是望向了崑崙,低低的嗚咽了一聲。
為什麼?
崑崙頹然的坐在地上,眼眶酸疼,哭卻哭不出來。
這一下兔起鶻落,楚茨靈魂歸位似的,身子狠狠一顫,竟然發起不可抑制的抖來,她蹲下來,手足無措的把青年的龍角拼上去,她看向崑崙,眼角的紅色亮得灼目,低聲說道:“我……”
崑崙疲憊極了,只是道:“可以給他留個全屍么?”
楚茨只愣愣的點頭。
天邊突兀的傳來號角聲——是天庭大軍到了。
楚茨傳音叫了一聲“姜央”,便立刻打算迎上去,崑崙在背後叫住她:“楚茨。”
這一下彷彿踩了她的痛腳,楚茨心頭湧起久遠的記憶,本能的泛起一股凌厲的殺意,冷笑了一聲:“如何?你還要捅我一劍么?為了蒼生?”
崑崙忽然就無話可說。
她看着楚茨,眼裏還未來得及收回的關切顯而易見。
楚茨沖她點點頭,跌跌撞撞的走了,她此刻去回憶之前的想法,腦子裏全然是一團漿糊,她忽然滿腹悲愴的想,我怎麼竟這樣喜怒無常,像個瘋子一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