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如石
崑崙聞言推門出來,眼睛被亮眼的白晃得眯了一下。
隨着這幾年楚茨越來越大的胃口,距離愈遠,每日出去的時間便越來越長,崑崙乾脆帶着她不停地搬家,越往山腳下,這雪就下得頻繁起來。
若不是楚茨的曳地長發在白雪中格外顯眼,崑崙輕易還發現不了她。
她的外貌從一歲到四歲,用了一千年,四歲到十二歲,用了十年,十二歲到十八歲,竟只有短短的三年,雖然其中有她食妖類而進境飛快的緣故,但崑崙總覺得這幾年過得猶如夢境。
好像一晃眼間,她就用別的方式經過了楚茨的一生。
驀地,崑崙竟覺得慌亂起來,也許很快的,她就能恢復記憶,到時自己該如何自處?
崑崙是盤古心臟所化的靈體,洪荒未啟、鴻蒙未開,並沒有人教過她作為盤古的女兒應該做什麼。她曾經反問過孟召重:你覺得弱者不該死嗎?
當時孟召重說什麼?
——當然不該死,世間眾生本就有強有弱,如果弱者該死,那我的母親老了難道就該死嗎?我當時剛剛出生也是一個弱弱的小龍崽子,難道也該死嗎?現在族裏的老人越來越多,難道都應該在他們剛剛開始老去的時候就殺死他們然後丟去龍冢嗎?上天給我健壯的身體不止是為了讓我自己生存,更是讓我去保護家人。
——如果山聖老了,我也會保護你的。
她並沒有說自己的答案,是因為——她沒有答案。
楚茨從萬妖窟那個污穢的地方爬出來,以一己之力稱王,認為本事便是正義,手裏的長劍就是正義,所以她信奉強者為尊,那些弱小的東西存在的意義就是成為自己的踏腳石。但崑崙不一樣,她自小生活的地方花鳥環繞,青山綠水,天生便是天地的寵兒,她沒有信仰,如果要說的話,她信仰盤古,想竭力維持這個盤古所造的世界,便是她生存的意義了。她不同意楚茨,並不是因為有孟召重這樣的想法,而是父親所造的世界就是這樣的,自己只要好好保護就是了。
旁的人都羨慕她,羨慕她得到如此多的厚愛,鳳凰非梧桐不棲,卻肯匍匐在她的腳邊,就連當年不可一世的楚茨,都甘心拋下一切,圄於昆崙山巔一間小院,從此山長水闊、再不相逢。甚至不知當年事的天帝,都為崑崙天地同壽而耿耿於懷,礙於情面並不將矛頭指到她身上而已。
可她最羨慕的其實是楚茨,就算高傲放誕、目中無人,妖又如何,神又如何,總歸是她自由自在的活法。而自己么?就算是數萬年艱苦地修出來一顆心,擁有了七情六慾,也只能在楚茨身邊有一點滾燙的溫度,心臟的血液流經七經百脈,溫暖得像是夢寐以求的幻覺,才覺得,原來,這就是活着了。
涉及旁的問題,你能指望一顆石頭有什麼判斷?無非守着盤古那點基業,矜矜業業。
她這番話沒有對任何人講,包括以前的楚茨。
也許在感情中有這麼一種人,越是歡喜,就越要壓抑,生怕自己的熱情會嚇跑了她愛的人。楚茨見她的時候,她雖然樣貌尚小,畢竟也活了幾萬年,小小的面孔上永遠都是一股子“你們都是我的子民我要好好對待你們”的憐憫之意,楚茨覺得這人有點意思,便開始跟着她,逗弄她。
“昆崙山的萬丈之下么?那也算是我的子民,我不能同我的子民計較。”她用這個理由安慰自己,竟然“忍受”了楚茨一萬年的“騷擾”。
雖然後來的事情大家早已心知肚明。
那麼多萬年過去了,楚茨第一次見她什麼樣,她便還是什麼樣,硬邦邦的彷彿永遠不解風情,無論多歡喜也不會像楚茨那樣哈哈大笑,至多莞爾,那便是她最歡喜的模樣了。
崑崙的想法很簡單,卻也很傻:若是每日都如初見,或能留她陪伴永遠。
如果放在凡間,人生短短十數載,誰能忍受對方十年如一日。何況楚茨?她不死不滅,數十年不過彈指一揮間,可千年如一日,萬年如一日呢?
“你可真是塊石頭。”楚茨不止一次笑着這麼說,雖然她碰到這塊石頭以後再也沒離她十里之外過,她愛親吻崑崙像溫順的馴鹿一樣溫柔的眼睛,然後說:“但我就是喜歡石頭,一顆紅色的石頭。”
崑崙這些年來一直不懂“紅色的石頭”是什麼意思,在藏書閣寫回憶的時候,經常將這句話圈了又圈,直到此刻,她看着在雪地里向她跑過來的女子,手掌被同樣的溫暖包圍住,背後是皚皚雪山,眼前是佳人如花,便忽的懂了。
有些話不必說出口,她自然都懂。懂自己冰冷的石頭裏面滾燙的血液。
之前的時光像是成了可見的流水,崑崙就看着它們從自己的身側流過,一字字一句句,白駒過隙一般,留下來的終於只剩下眼前一個人了。
眼眶裏有濕意。
她回握住楚茨的手,牽她進房,不像她往日從孟召重那裏學來的此時應當責備,竟然很溫柔地說道:“下雪天呢,等雪停了再走吧。”
“你怎麼不說說我?”楚茨先是驚訝了一下,然後惟妙惟肖地學她:“這麼大雪天你還在外面亂晃,要是被大妖怪吞了怎麼辦?就算你現在長大了,你也是個小妖崽子,吞掉了人家躲進萬妖窟,我連渣滓都找不到的。”
崑崙轉過頭看她,也不說話,就靜靜地看着她。
楚茨吐了吐舌頭,十分沒誠意的認錯:“崑崙,我錯了,我不該學你。”
誰知崑崙皺着眉問道:“我說過這樣的話嗎?”
楚茨立馬來勁了:“你說過啊,從十幾年前我開始狩獵開始,你一直都是這麼說的。山下很危險啊,不要下去啊,不能被妖怪吞掉了啊。”
“是么?”崑崙道:“我記性不好你不要騙我,從我讓孟召重跟着你以後,我應該就沒說過這樣的話吧。”
“哦,”楚茨開始睜眼說瞎話:“你都說你記性不好了,我不是讓孟召重別跟着我嗎?你後來又開始這麼說了。”
“真的?”崑崙認真地回想。
趁着崑崙回憶的時間,楚茨趕緊奔向衣櫥,一掃眼間便發現自己沒有能穿的衣服了,眼疾手快的扒拉了幾件崑崙的衣服,一溜煙地衝出了房門。
“崑崙,我先去洗澡啦。”
這一系列動作,上躥下跳,行雲流水可謂是一氣呵成。
“我想起來了,我根本沒有……”
崑崙終於獃獃的回過神來,這時楚茨早就跑得沒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