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城
東方剛露魚肚白,位於青城的胡府便忙碌起來。
“門前再洒掃下。”
“前廳擺設都弄好了?”
“阿瑤閨房那邊,床帳帘子都換新的,就用今年剛趕製出的春綢。”
出聲的便是胡府當家主母宋氏,時隔四年,她非但沒有絲毫顯老,反而年輕不少。一張臉白裏透紅,雖不至於返老還童,但看起來至少年輕了十歲。此刻她正站在胡家門房前,衣着雍容華貴,不過鞋尖上沾着的晨露昭示着她大清早起來走了多少路。
陸媽媽跟在她身側,她原是阿瑤冊封郡君后,宮裏賜下來教導規矩的嬤嬤。不過小侯爺哪捨得自家丫頭吃那個苦,主動包攬教導規矩實則是藉機親近后,她便尷尬地閑置一旁。皇上平定反王后開恩放一批宮人出宮,她年歲到了也被放出來,一時間無處可去。見此胡家乾脆收留了她。感恩之下,她也收起了一腔傲氣,安心跟在宋氏身邊,這幾年幫她處理了不少官場夫人往來。
有思女心切,甚至心切到慌張的宋氏比着,此刻的陸媽媽就像是一根定海神針,穩穩地杵在她身後。面對宋氏多番提問,她沒有絲毫不耐,一絲不苟地逐條回答。
“那門前可都打掃乾淨?”
“夫人,宵禁一解門房便收拾一通,灑了艾草水,現在莫說是連一片樹葉,就是連一粒塵土都找不着,保管侯夫人下車后心裏亮堂。”
“對了,艾草,裏邊也灑下……”
陸媽媽正要回話,從院內傳來聲音,“行了,別管她。”
男子聲如洪鐘,不自覺帶出絲上位者運籌帷幄間該有的沉穩,這就是胡家現在的掌舵人——胡九齡。
聽到這聲音,一直充當定海神針角色的陸媽媽長舒一口氣,胡家真正的定海神針來了,她也好功成身退、退居二線。不是她心裏沒底,不論胡家還是那位跋扈名聲滿京城的侯爺,都是極寵侯夫人的,兩家子都是要星星不給月亮的態度。饒是準備的再精心,她也怕出簍子。
“你先退下。”
胡九齡走出來,朝陸媽媽吩咐下,然後走向宋氏,與她並肩站立。
“自打知道女兒要回來,你一天打掃三回,院子裏鋪的石頭都被打磨薄兩寸。”
“你懂什麼,瑤兒嫁去的可是侯府,還經常進宮。她平常住的、見的都是什麼?咱們條件比不上,還不得多點心意。”
胡九齡一噎,他也進過宮,還真沒覺得宮裏比自家好多少。不過這話不能隨便說,他只能嘆息一聲:“瑤兒又不是外人,常言道:狗不嫌家貧。咱們這麼孝順的女兒,難道還會嫌棄娘家?”
“也是。”宋氏鬆一口氣。
夫妻倆說得理所當然,門房附近負責洒掃的下人心下卻忍不住唏噓。什麼狗不嫌家貧,就胡家這直逼天下首富的家底,都說自己窮,那普通人可怎麼活!
胡九齡不是沒聽到下人克制的噓聲,但他真的不是謙虛。為官后他才真正了解到,富與貴差多少。胡家雖富,但論貴可比侯府差遠了。為了這,他也得好好做官,爭取有生之年再升一升。
心下有百般念頭,面上他依舊穩如泰山:“看你急的,還有沒有點長輩的穩重。回後面歇息會,等着女兒回……”
最後一個“家”字還沒說出口,視線內有穿胡府家丁服的前哨一溜小跑,到府門前見到兩人跪下,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回大人、夫人,姑娘……不、侯夫人,到、到了。”
“到了?”
前一刻還在教育妻子要穩的胡九齡以極不符合年齡的靈活跳過門檻,一溜小跑下了台階,正好見到不遠處侯府依仗拐過街角。想都沒想,他小跑着迎上去。
“還說我,”宋氏不服氣道,跟着也邁過門檻,看到侯府依仗,她眼圈先紅了。正準備也跟上去時,卻被跟在胡九齡身後過來的胡貴止住了。
“夫人,這府里還得您安排。”
“對……安排什麼?”宋氏愣了下,然後急中生智:“快,吩咐下去,按準備好的來。”
青城歷史上出過最大的官便是胡九齡的江南布政使,若論地位,最高的還得是他女兒胡瑤,不僅是超品侯夫人,本人更是皇上欽封的郡主娘娘。
如今郡主娘娘兼侯夫人回鄉探親,消息傳開后,青城百姓奔走相告。連有商賈進州城,面對州城本地居民時,說起這事也是與有榮焉。各種郡主娘娘的事迹說出來,享受着外地人羨慕的眼神,他們臉上也倍兒有光。
阿瑤真正回來的這日,整個青城張燈結綵,比過年時還要熱鬧。阿瑤下船一路走來,受到了無比熱烈的歡迎。可真正到胡家后,她才知道先前百姓那些不算什麼。
胡家的排場擺得很大,但怎麼也不比一城百姓的歡迎更讓人震撼。真正打動阿瑤的,是見到爹娘時的激動。
“阿爹……”
大老遠看到阿爹跑過來,阿瑤眼眶都紅了,等進府看到阿娘時,她再也忍不住淚,抓住雙親的手,就那麼嗚嗚嗚哭起來。
胡九齡看着小侯爺的眼神,立時就跟下刀子似得。
宋氏也紅了眼眶,一隻手扶在女兒肩膀上,跟哄孩子似得,在那低聲誘哄着。
“不哭,乖,到家了就都好了。”
就這麼一路哭着到了閨房,陸媽媽帶着小丫鬟端水上來。洗臉的洗臉,遞布巾的遞布巾,一水的丫鬟好一通忙活,洗去基本不存在的風塵僕僕,流水的下人退下,青霜把房門關上,母女倆坐在拔步床內,總算有功夫說點體己話。
“受委屈了?”
說這話時宋氏帶着疑惑。又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盲婚啞嫁,阿瑤出嫁前,小侯爺在江南正經住了幾年,所作所為她看在眼裏。那關心體貼勁,和天底下就找不出比他更好的女婿。要說他給女兒苦頭吃,怎麼都不可能。
“沒。”阿瑤搖頭,剛才哭了一通,這會嗓子中帶着暗啞。
“那怎麼哭這麼慘……”
“想你們了。”
雖然景哥哥待她很好,可跟爹娘的好還是不一樣的。只有遠嫁的女兒才知道,離開熟悉的環境,少了爹娘在身邊,心裏有一塊地方總是空的。
這下宋氏眼眶也紅了,統共就這麼一個女兒,把她送出門后,就感覺整個府里都空了。老爺那邊有政務忙着還好點,她一個后宅婦人,心裏頭那滋味就別提了。
宋氏想得也不完全對,胡九齡心裏的失落一點都不比她少。那句話怎麼說的,女兒是父親前世的小情人。看到女兒哭,他心裏那個疼。當著女兒面好歹還裝一裝,等娘倆走後,面對小侯爺,他直接拉下臉。
“跟我來書房!”
顧不得尊卑,他直接先小侯爺一步朝書房走去。到了書房,瞧着走進來的小侯爺,他臉陰沉得能滴下水。合著,當著下人面他還是克制了。
“當初侯爺是怎麼說的?”
陸景淵這會也迷惘着呢,阿瑤怎麼哭那麼傷,莫非是京城有人欺負他?不應該啊,有他在……不對!
“小婿在京城時,絕無人敢欺辱阿瑤。只是小婿離京時,阿娘那邊有可能顧不過來,讓她受了委屈。阿爹放心,小婿定會查明罪魁禍首。”
胡九齡也不是蠢人,定北侯恭敬的態度,還有那聲無比自然的“阿爹”,足以昭示他的態度。他沒有把人娶到手便過河拆橋,他的態度一如婚前。
“也不一定,我這幾年主持江南布政,得罪不少人。”
陸景淵恍然大悟,他就說嘛,京中有自己震着,他又從不掩飾自己對阿瑤的重視,怎麼有人敢蹦躂。如果從布政上入手,那一切就說得清。布政油水之厚,可與鹽稅比肩。胡九齡不缺錢,整治起貪腐來毫不手軟。這幾年他主持江南布政,整個江南官場風氣盪清不少,供給朝廷的稅收逐年累加。皇上那邊高興了,減輕負擔的百姓也高興了,可這卻斷了有些人的財路,甚至是生路。
這些人頂着定北侯府威勢擠兌阿瑤,完全有可能。
翁婿二人對視一眼,皆從彼此眼中看到了瞭然。
“阿爹近來主持江南布政,可曾遇到過阻力?”
“阻力肯定是有,但有潘大人及江南有識之士在背後支持,倒也算順利。尤其是皇上屢開恩科,新中舉的官宦皆是飽讀聖賢書的有識之士,少了浸淫官場多年的油滑和身不由己,做起事來更為得力。”
新晉官員做事得力,那就是一些老油條尸位素餐,陸景淵讀出了他話中潛藏的寓意。
“不過仍有一些老大人為國為民,他們在位多年,對官場那一套十分熟稔。如今一心為民,貢獻倒是更大,比如……”
還沒等胡九齡列舉忠良姓名,書房門敲響,胡貴進來稟報。
“老爺,侯夫人十分想念您和夫人,方才乍見情緒自然外露。這會在夫人安撫下,她已經穩定下來,說是要見您。”
厚黑了一把的翁婿二人面面相覷,最終還是陸景淵先開口。
“方才夫人是思念家中二老,才哭的?”
胡九齡也反應過來,感慨過後便是老懷寬慰,女兒想他呢。
“正是如此,夫人命在下請侯爺和老爺過去呢。”
原來是一樁烏龍,翁婿倆哭笑不得。聽到胡貴肯定的回答后,忙抬腳朝後面趕去,一家人見面訴說半年思念之情,然後便是和樂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