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真相大白
雪下了一夜,天地間一片銀裝素裹。臘月里的寒風吹過來,屋檐和樹梢等處的積雪飄飄洒洒落下。
阿瑤抱着個青花布包袱,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衚衕里。剛拐出衚衕口,一陣風吹來,裹夾着雪粒透過棉衣咯吱窩咧開的口子直往身上鑽,阿瑤情不自禁地打個冷顫。包袱甩到肩上,她搓搓手,雙手搭起來往手心裏呵口氣。
本已凍麻的雙手乍接觸熱氣,劈裂的痛感襲來,看着曾經的纖纖玉指變成如今這幅比燒火棍還要粗糙的模樣,阿瑤長嘆一聲。
世事無常,誰能料到三年前住朱閣綺戶、穿綾羅綢緞、食珍饈美味、行香車美婢的皇商胡家姑娘胡瑤,會淪落至如今這等衣不蔽體、食不果腹,靠典當為生的光景。
三年前阿爹在外出行商的路上遭遇山匪,屍骨無存。悲痛之下,沒過頭七娘也跟着撒手人寰,不出半個月曾經盛極一時的皇商胡家只剩她一個孤女。屋漏偏逢連夜雨,治喪期間胡家老宅走水,大火撲滅后堆滿庫房的金銀玉器消失一空,再然後跟胡家有合作的掌柜紛紛找上門來要結清賬目,更有八竿子打不着的庶支抱男孫找上門說要過繼延續胡家香火。
各路魑魅魍魎紛至沓來,豈是她一個養在閨閣中的嬌嬌女所能應付。焦頭爛額之際,舅舅家的表哥挺身而出。他先是以兩人婚約為由自願入贅,喝退居心叵測的庶支;然後又以自身功名做保,穩住各家掌柜。後來更是他出面斡旋,典賣胡家房契田產結清帳目。
表哥樣樣都好,只是不擅長打理生意。本來結清帳目后胡家尚有盈餘,靠着皇商名頭很快便能東山再起。可讀書時那麼聰明的表哥,做生意卻連基本賬目都搞不清楚。就這樣兩年間不僅皇商名頭被老對頭沈家搶過去,甚至連最後那點家底也在幾次虧本中耗個乾淨。
終於她聽從舅母勸說,變賣老宅陪表哥進京趕考。可似乎是被霉運纏上了,進京路上他們被山匪所截,馬車輜重皆被奪去。還好有她貼身縫在衣裳里的幾張銀票,靠着這個他們在京城租個小院暫時安頓下來。
京城衣食住行各方面都貴,表哥所要用的筆墨紙硯更是筆不菲的開支,幾張銀票哪經得住花。眼見要過年,家裏米缸卻見了底,她咬咬牙拿出自己壓箱底的火狐皮大氅。當日遇劫時她身上穿着這一件,不知是綁匪沒看見還是可憐她,總之給她留了下來。
這已經是她最後能拿出來的東西。
緊緊身上破棉襖,她無意識地往當鋪方向走着。寬闊的大街上迎面跑來一群鮮衣怒馬的公子,阿瑤趕緊低頭往邊上避。
馬身上獨有的味道在她身旁飄過,馬蹄濺起飛雪打在她臉上,阿瑤忙護住包袱。片刻,待馬蹄聲走遠,她重新抬起頭,疾步向當鋪方向走去。
眼見就要走到當鋪門口,身後傳來馬蹄聲。毛色烏黑油亮的大宛馬繞個半圈,停在她跟前,入目是一雙麂皮皂靴,靴筒上方一片玄色衣角。
“你要典當這件大氅?”
阿瑤把頭低得比剛才更低,不發一言,算是承認了。
“當日被山匪綁去時曾聽你說過,老家宅子已經賣了,身上這件火狐皮大氅是先考先妣留給你最後的念想。”
他竟然還記得!驚訝之下阿瑤抬頭,只見他那張足以晃花人眼的臉上依舊是如出一轍的倨傲。四目相對間,他厭惡地看了她一眼。
“為了情郎,這樣隨意丟棄爹娘?拿去!”
說完他丟過來一隻荷包,阿瑤順手接過來。荷包很輕,打開后裏面裝着一沓銀票。
“等等。”
眼見他調轉馬頭要離開,阿瑤忙抓住他的衣角。玄衣少年高坐於馬上,臉上厭惡之意更濃。
“怎麼?還嫌少?”
阿瑤心裏一陣難受,曾經她也是拿得起銀票砸人的千金小姐。好漢不提當年勇,不過爹娘自幼那些諄諄教導不能忘。
雙手將荷包遞過去,她看着他,妙目中滿是真誠:“無功不受祿,這些銀票民女不能要。表哥於民女有恩,若不是執意入贅他也不會落到如今有家不能回的境地。至於爹娘,民女雖賣了青城大宅,但胡家祖上傳下來的綢緞莊房契仍在。只待明年春闈表哥高中后,民女自要尋個機會重振祖業,到時也算告慰二老在天之靈。”
說完阿瑤也不等他反應,將荷包別在他皂靴靴筒上,她挺直脊背,抱着包袱進了當鋪。
想着家中空空的米缸,阿瑤也顧不得什麼教養體面。拿出商戶姑娘骨子裏的精明,與當鋪掌柜一番唇槍舌戰後,最終她以比預期還要高三成的價錢死當了這件火狐皮大氅。摸着腰間圓滾滾的荷包,她心下失落也少了些。
從當鋪出來,玄衣少年竟然還在那。看到她,他翻身下馬,綉着黑色暗花的綸巾在雪中飄揚,盡顯張揚。
“給。”
將自己身上大氅圍在她脖子上,他翻身上馬,頭也不回地朝城外跑去。
阿瑤愣了好一會,直到當鋪隔壁包子鋪鮮肉包出鍋的香味傳來。表哥還在家等着她回去做飯,雪天路本來就難走,她得趕緊。
緊緊大氅她直接進了對門米鋪,買好米后想到那平白高出來的三成價錢,她本要往回走的腳生生拐個方向,邁進了旁邊綢緞莊。精挑細選后,她買了塊淺青色絲綢。爹在世的時候教過她如何辨認這些,雖然當時學得馬馬虎虎,但她知道哪些料子舒服又結實。這款除去光澤度不好外,其它方面跟上等絲綢沒什麼兩樣。
以前這種料子她做床帳都不會用,現在卻只捨得截一身衣裳。
轉過年表哥就要下場,無論如何也要有身像樣的衣裳。一路上她盤算着要怎麼裁剪,進京這半年她的女紅突飛猛進。到小院所在衚衕口時她已經盤算好,除去給表哥做身衣裳外,剩餘的大碎布片還可以做個暖手,小的能做兩隻荷包,再小的就拼成沙包給隔壁的小虎子玩。
唇畔漾起幸福的笑靨,臨拐進衚衕前,她瞥了眼衚衕口停着的那輛馬車。整駕馬車用金絲楠木打造而成,車廂寬大、車轅鑲有花紋繁複的玉石,她從沒見過這輛馬車,卻覺得哪哪都眼熟,越想她越覺得納悶。
她的納悶沒持續多久,當她抱着布料輕手輕腳地走進卧房,想給表哥個驚喜時,就聽見裏面傳來其它女子的喘息聲。
“難為宋郎,對着那麼個乳臭未乾的小丫頭忍耐三年。如今胡家萬貫家財大半歸你我之手,只剩……”
“阿慈,表妹已經如此可憐,你又何必趕盡殺絕。”
“喲,心疼啦?當日我便說過自己不會如大夏一般閨閣女子般死板,咱們合則聚不合則散。左右你那小表妹快出孝期,你若是喜歡她,大可以將生米煮成熟飯,留在身邊做個妾,待你日後高中也算是全了仁義名聲。”
男子越發覺得女子抓不住,連忙表忠心:“阿慈怎會不知我的心意,這裏面這輩子都只住你一個人。不就是胡家祖傳鋪子的房契,阿瑤把它放在了我這。本想着中舉后助她回青城做些小生意,既然阿慈不喜,我便把她送回娘那。”
“誰說我不喜,我身邊正缺個丫鬟。”
“這……”
做表哥的宋欽文就算再狠心,乍然間也不忍心如此作踐青梅竹馬的小表妹。
“怎麼,宋郎不肯?”
帘子外的阿瑤只覺天塌了,她就說為何那馬車如此眼熟。打造車體用的金絲楠木是爹爹送給她的千工拔步床,車轅鑲嵌玉石出自胡家庫房、幼時她曾拿來當玩具,還有車簾、韁繩、馬轡,樣樣出自胡家,自己家的東西她怎麼可能認不出來!
當日爹娘死後那些千頭萬緒的事,根本原因就是缺錢。如果庫房沒走水、金銀玉器沒失竊,也不會窘迫到為結算賬目置賣良田房契的地步。
一切的源頭都在這,是她錯把仇人當恩人,引狼入室任由他敗光了胡家百年基業。
想到這她再也忍不住,一腳踹開卧房門衝進去。入目兩具白花花的身子如鰾膠般黏在一起,滿室糜旖的氣味熏得她幾欲嘔吐。
見到她宋欽文面露慌張:“表妹,你怎麼回來的這麼早?”
阿瑤目眥盡裂:“幸虧我回來得早,不然豈不一直被你們當傻子騙?”
床上的沈墨慈搖頭:“怎麼會?我今天過來便是特意等小表妹你回來。做人要坦誠,畢竟我和宋郎兩情相悅,總不能一直瞞着你。”
“你可真是坦誠,想必胡家庫房也是你燒的?”
見她沒否認,阿瑤心中靈光一閃:“那我爹遭山匪身亡也是你所為?”
沈墨慈聳肩,情-欲之色還未完全退去的臉上滿是不屑一顧:“我手上從不沾血,那種臟活不是女人該乾的。”
話說到這阿瑤還有什麼不明白。
恨么?怎麼可能不恨!可恨又有什麼用,沈墨慈交好幾位王爺,連皇上也公開誇讚過她“巾幗不讓鬚眉”。以前她坐擁胡家萬貫家財,都被她用一個宋欽文輕鬆設計。如今她一無所有,拿什麼去報仇?
可這仇不能不報,餘光瞥向窗檯,她諷刺道:“心已經黑得臭不可聞了,還會在乎手臟不臟?”
趁她愣神的片刻,她大步跨向窗檯,拿起菠蘿粒那把剪刀,傾身朝她袒露的心口刺過去。這是她唯一的機會!
眼見尖端就要刺破血肉,旁邊突然傳來一股大力拉住她。
“表妹,若有不痛快你便說出來,何必……”
“何必”後面的話還沒說出來,多年來從未收到過真正生命威脅的沈墨慈,奪過剪刀后,驚魂未定之下發瘋似地往她身上回刺。雙手被宋欽文反間在身後,阿瑤絲毫掙脫不得,只能任由沈墨慈在她身上捅出一個又一個血窟窿。
一座座血泉從身上噴涌而出,寒冷的感覺襲來,意識逐漸消失。臨死之前,她想着的不是對宋欽文、沈墨慈的怨恨,而是三年前已經過世的爹娘,如果他們在天有靈,看到她這樣糊塗該有多痛心。
阿瑤不知道的是,在失去知覺的前一刻,玄衣少年騎馬來到小院。聽到裏面動靜闖進卧房,見到她倒在血泊中,渾身血流如注的一幕,他沉下臉二話不說敲暈兩人。
然後他給兩人餵了春水關在暗室內,待他們激戰到最激烈時,從房頂灌下泥漿活活將兩人澆成等身高的泥塑歡喜佛,運往青城當做沈老爺子六十大壽的壽禮。
又過了幾年,朝廷新一輪變動,少年親自請命巡查江南布政,他以謀財害命等原因、林林總總給沈家羅織了八大罪狀,足夠他們全族把牢底坐穿。而追討回來的胡家財產,因後繼無人收繳國庫。田地鋪子產出供給皇家,金銀珠寶在國庫轉一圈后撥給大夏各地慈幼局、福田園,拯救無數鰥寡孤獨,功德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