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莫小楊下葬的那一天,莫晗出奇地平靜。
人死不能復生,她在無數個眼淚陪伴度過的夜晚后終於接受了這個事實。只願莫小楊來生能投個好人家,無論貧窮富貴,至少平安健康。
忙完手頭的事後,莫晗回莫小楊的小學整理他的遺物。這件事她只告訴了鄭老師,其他小朋友一概不知情。
莫晗背着滿滿一箱莫小楊的書本和衣服離開校園時,小蜜蜂突然跑到她跟前,塞給她一罐黃桃罐頭。
莫晗愣了一秒,笑起來,替莫小楊謝謝她。
小蜜蜂隨即問起莫小楊的病情,莫晗思索片刻,說:“我們現在去外省的醫院看病,要在那裏住一兩年,等他的病好了就回來。”
小蜜蜂露出放心的笑容,又問:“莫小楊以後打算考哪所初中啊?我想跟他考同一所。”
莫晗彎起嘴角,鼓勵道:“他應該要考實驗中學,你也加油。”
小蜜蜂志氣滿滿地點點頭:“好,我知道了!”
走出校門口時,莫晗不知怎麼想起了一句詩,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
但自欺欺人並不是什麼壞事,善意的謊言遠比揭露殘忍的真相美好得多。
送走了莫小楊,莫晗的生活也一日日地恢復有條不紊、平平淡淡。
唯一不習慣的是每個周五的下午都空閑了出來,她穿過空蕩蕩的客廳停在莫小楊的房間前,總有一瞬間的無所適從。似乎只要推開房門走進去,他仍坐在書桌前焦頭爛額地咬着筆頭,問她這道題該怎麼做。
後來莫晗又搬了個新家,從最開始熱熱鬧鬧的三人到她一人獨居,面積越縮越小。家裏一個愛乾淨的人都沒有,她打掃衛生的時間全隨心情而定,房間也越來越亂。
*
公司只批了周遠安三天假,逾期每天扣雙倍工資,無故消失一個星期視為自動辭職。
距離周遠安回來找她已經遠遠超過三天的時間,莫晗仍然沒有見到他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去。
嗓子調養好后,她繼續在酒吧唱歌,周遠安每天晚上都會來捧場。
他像個再普通不過的客人,點幾杯酒悠然自得地坐在遠處,時不時上來與她聊幾句,或者點首歌。
這個壞胚,每次都要點《遠方遠安》,莫晗還不能公然拒絕他。
今天王林過生日,一伙人早就商量好演出結束後去擼串,為他慶祝慶祝。
他們慣例從後門出來,周遠安已經摸清規矩,一早就在路邊等候着。
莫晗裝作才看見他的樣子,熱情地招呼道:“喲安妹,你也來了啊!今天王林八十大壽,一起去熱鬧唄?”
周遠安一時有些恍惚,這個稱呼自從他們交往後就銷聲匿跡,如今不知為何又重出江湖了。
王林在一旁張牙舞爪:“什麼八十歲!老子永遠十八!”
六個人一起向常去的那家大排檔出發,老闆知道他們是熟客,會給打折。
選座位時,莫晗坐在大k和阿峰中間,周遠安識相地坐在外圍。
莫晗早跟大夥打過招呼,因此飯桌上沒人過問她和周遠安的事,只一心給今天的壽星灌酒。
唯獨大k心心念念自己是否能替補上位,忍不住向莫晗打探一手消息,鬼鬼祟祟地湊到她耳邊問:“莫爺,你跟周遠安為什麼分手啊?”
莫晗本來不想回答,實在被他纏得煩了。她煞有其事地壓低聲音,掩着嘴悄悄說:“他那個不行。”
大k愣了一秒,隨即恍然大悟,拍拍胸脯一臉捨我其誰的表情,“我早說了吧!那小身板一看就知道不行!”
這個回答很不厚道,但非常有效,大k果然不再刨根問底。
不巧,今天老闆娘不在,看店的是她還在讀書的小女兒。
這種路邊小攤最宰人,不是熟客就亂開價,王林裝闊氣地掏錢包去結賬,結果被價錢嚇回來了。
“靠,也太黑了!比平常貴一兩百,我跟她說我們常來,她還不信!”他憤憤地踢一腳阿峰的椅子腿,“你去講講價!”
阿峰推脫:“讓莫爺去,女的會講價!”
莫晗不願意,“女的跟女的講什麼價啊?沒有用。”
大k:“那就叫個帥哥去!”
眾人一聽,頗有道理地點點頭,視線齊刷刷地看向周遠安。
“……”
頂着一道道迫切灼熱的目光,周遠安不得不從座位上站起來,“……我去吧。”
五分鐘后,周遠安和王林結伴走回來。
王林手裏提着個紅袋子,笑得小人得意,“還是小安厲害啊,那小姑娘都不好意思抬頭看他,不僅給打折,還送了咱們一袋水果。”
他作勢要把錢還給周遠安,周遠安客氣道:“不用了,認識這麼久我還沒請大家吃過飯,這次意思一下。”
進過大公司的人果然不一樣,說話語氣都比以前圓滑了許多。
王林哪裏好意思,兩人像塞紅包似的推來推去,最後周遠安還是沒要那錢。
從大排檔出來后,一行人各奔東西。
周遠安執意要送莫晗回家,腿長在他身上,莫晗要趕也趕不走,索性大大方方地讓他跟着。
她上了公交車后就不聞不問地戴上耳機,目不斜視地看着窗外,與外界築起一道冷漠的屏障。
周遠安時不時側頭看她,着實摸不透她心裏是怎麼想的。
這個女人陷得快、脫得也快,他考慮過最糟糕的結果,無非是她對他避而不見、甚至反目為仇。卻沒想到她在短短几天之內就調整過來,又回到當初那種沒心沒肺、大大咧咧的狀態,只有他單方面被揶揄調侃。
他仍然能每天看見她,甚至還能跟她說話。可她越是這樣若無其事,他越無從下手。
公交車停下來,莫晗在這一站下,周遠安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頭。
莫晗往前走了一段路,突然轉過身對他說:“送到這裏就可以了。”
周遠安說:“我送你到樓下。”
莫晗不想讓他知道自己住哪,“不用了,你回去吧。”
“這一帶比較偏僻,你一個人住不安全。”
莫晗沉默了一會兒,沒有預兆地切換話題:“你什麼時候回公司?”
“不回了。”
“為什麼?”
周遠安自然不會傻乎乎地被套話,他不回答。
“你還是把這個月做完吧,沒必要。”莫晗說。
周元安堅持:“不回。”
莫晗有些無奈,“我現在過得挺好的,你也過自己的,我不想拖你後腿。”
周遠安說:“你沒有拖我後腿,我有自己的打算,你不用為我擔心。”
不想讓她有心理負擔,他繼續說:“我沒別的想法,只想看你平安到家,朋友之間……應該不過分吧?”
莫晗沒轍了,招招手說:“走吧。”
周遠安果然將她送到樓下就止步,叮囑她上樓小心些,晚上早點睡覺。
他的關懷不露痕迹,絲毫不逾越雷池,令人連拒絕的機會都抓不着。
莫晗一時無法準確定義他們之間的關係,既不像前任也不像普通朋友,但在與她的初衷背道而馳之前,暫且這樣吧。
到家后,莫晗沒急着開燈,摸黑走到自己房間,貓着腰站在窗戶後面看樓下。
周遠安還沒走,屋裏不透光,她能看見他,他卻看不到她。
莫晗近視有點深,眯着眼才能看得清。不確定周遠安夾在手指尖的那根細細的東西是不是煙,她下意識皺了皺眉。
以前明明是只人畜無害的小綿羊,怎麼現在都快成百毒不侵的老狐狸了?
她晃晃腦子,覺得可能是自己看錯了。
周遠安似有察覺,微微抬起頭朝這邊看過來,白皙的臉龐在路燈的襯托下比月光更加清寒。
莫晗本能地往後躲了躲,心裏一時百感交集。
她伸手把燈打開,周遠安看見房間亮了,這才放心離開。
周遠安回到家時已過十一點,周父和景氏竟然還沒睡下,雙雙坐在客廳里,表情嚴肅地談論着什麼。
他向二老打了聲招呼,徑直朝自己房間走去。走到一半時,突然被周父叫住:“等等!”
周遠安停住腳步。
“去哪了,這麼晚才回來?”周父發問。
“朋友家。”周遠安答。
“朋友?”周父顯然不信,“是朋友還是女朋友?”
周遠安悶不吭聲。
周父語氣太沖,景氏推推他的胳膊,朝他使了個眼色。
周父乾咳一聲,正色道:“你公司的人又來電話了,你到底什麼時候回去?”
周遠安興緻懨懨地說:“再說吧。”
周父不悅:“再說是什麼意思?”
“……”
“你是不是不打算幹了?”
“……嗯。”
周父壓制不下火氣,猛地拍一下桌子,“你說什麼?你再說一次!”
“爸。”周遠安微弱地嘆了口氣,“離開學也沒多少天了,讓我在家休息會兒吧。”
“休息?你每天有多少時間是呆在家裏的?”周父氣得吹鬍子瞪眼,“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究竟去找誰了嗎?”
周遠安不承認也不否認,他立場不變,“工作可以再找,我還需要多磨礪幾年。”
周父怒其不爭,“這個公司就算等你留學回來去應聘也不屈才,這麼難得的機會你不珍惜,我真搞不清楚你腦子裏在想什麼東西!”
周遠安罔若未聞,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見周父不往下說了,他便抬腿緩緩地朝房間走去,“時間不早,我先睡了,你們也早點休息。”
周父氣急敗壞,指着他的背影大聲命令:“你明天要麼回公司,要麼給我老老實實呆在家裏,哪也不準去!”
周父說到做到,第二天清晨周遠安起床后,果然發現門被反鎖了。
他有些無奈,不急不躁地刷完牙洗完臉再去試試,還是鎖着的。
他隨遇而安,走到書桌旁隨意翻看了幾頁製作結他的教程。十分鐘后,景氏端着早餐走進了,招呼他趁熱吃。
周父已經上班去了,景氏好聲好氣地在床邊坐下,給兒子做思想工作:“你就聽聽你爸的話吧,又不是不知道他那壞脾氣,越跟他對着干越不好過。”
“我們也不是反對你談戀愛,但你要做給我們看,別讓你爸覺得你不務正業,分不清輕重。”
周遠安不想讓母親擔心,點點頭說:“知道了。”
那之後的七天,周父盯得很嚴,周遠安除了拿快遞基本上沒出過家門。但他也沒閑着,除了吃飯睡覺,其餘時間都悶在房間裏做結他。
這是第二把了,他經驗更加豐富,速度和質量都提高許多。周遠安是建築設計師,尤其注重微小的細節,每個零件都追求一絲不苟、精益求精,已經到了苛刻的程度。
這樣的堅持是有回報的,連續熬了七夜后,周遠安將煥然一新的結他小心翼翼地放進定製的木盒裏,慢慢關上,終於能睡一次安穩覺。
然而真正躺在床上時,他的心情卻始終難以平復。
學生生涯里,許多人解出一道超難度的數學題后,總會醍醐灌頂,躍躍欲試地想要展露自己的才能。
周遠安不爭功名,從小到大從未體驗過這種感受,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他迫不及待地想與莫晗分享自己的成果,期待看到她驚喜的笑臉。
第二天一早,景氏要回孚州照顧外婆,周遠安負責將她送到飛機場,然後再去找莫晗。
過安檢的前一刻,景氏仍不忘抓着周遠安的手,懸懸在念:“我真放心不下你們這對父子,以後我不在身邊,你一定要多遷就你爸,別再跟他吵架了,知道嗎?”
“嗯。”周遠安拍拍她的肩,柔聲說:“放心吧,媽。”
後面的人不耐煩地催促,景氏這才提上行李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確定母親順利登上飛機后,周遠安終於能分出精力給莫晗打電話。
莫晗最近“重操舊業”,開始備戰新一輪的教師證考試,有時間便去圖書館靜下心找學習環境。
接到周遠安的電話時,她剛從圖書館大門走出來,周遠安直奔主題地問:“中午能一起吃飯嗎?”
莫晗說:“我已經約了別人。”
“誰?”
“李越海。”
周遠安沉默須臾,他不能在外面呆太久,得趕在周父下班之前回家。
因為趕時間,他不得不厚着臉皮問:“介意加我一雙筷子嗎?”
莫晗故意說:“我們吃麥當勞。”
見周遠安被噎住,她忍不住笑了笑,又問:“你有什麼事嗎?”
周遠安說:“給你個東西。”
“什麼東西?”
“很重要的。”
“到底是什麼?”
“你看了就知道了。”
莫晗考慮一陣子,最終還是報出一串地址:“你十二點左右再過來吧。”
*
這大熱天的打火鍋,也不知道李越海是怎麼想出來的。
莫晗剛將一盤牛肉丸倒進鍋里,就遠遠看見周遠安推開玻璃門走進來,忙朝他揮臂大喊:“安妹,這邊這邊!”
周遠安看見她,朝這邊走過來。
待他停在桌邊,莫晗說:“來了正好,海鳥馬上要‘南漂’去了,咱們一起餞個別。”
周遠安聞言,望向坐在靠牆的李越海,有些疑惑,“你不打算拿學位證?”
李越海一手嚼着黃瓜片,漫不經心地說:“要那玩意有什麼用,我以後又不幹這一行。”
周遠安也並不怎麼關心,淡淡地“嗯”了一聲。
這時服務生來上菜,周遠安讓個位置,順勢在莫晗身邊坐下。
莫晗原本以為他是來送什麼重要文件的,可一看到他背後那把大結他就心領神會了。
她心裏一時犯難,只祈禱他別在這時候開口,免得她不知道怎麼拒絕他。
怕什麼來什麼,眼見周遠安有要把結他脫下來的意思,她急中生智站起身,火速撤離現場,“你們先聊,我去上個廁所。”
莫晗匆匆離席后,留下周遠安和李越海坐在原位上喝茶等候。
這一桌兩個男人各揣心事,彼此默默觀望,以靜制動。
最後李越海按耐不住,先開口:“好久沒見到你了。”
周遠安:“是。”
“莫晗說你們分手了。”
“嗯。”
“原因她也告訴我了。”
李越海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沒想到你小子藏得還挺深的,我跟莫晗是真心把你當兄弟,你卻在背後玩陰的。”
現在說這些已經沒有意義,周遠安直切要害:“你想表達什麼?”
李越海也不是拐彎抹角的人,他聲音暗狠:“分了就各過各的,莫晗念舊情不跟你算賬,你別他媽給臉不要臉。”
周遠安不忙不亂地說:“問責我之前你有考慮過自己的處境嗎?”
李越海眯起眼睛:“你什麼意思?”
“你招惹的桃花債卻讓莫晗替你償還,然後你堂而皇之地來關心她,這個邏輯難道不奇怪?”
一語中的,李越海捏起拳頭,“關你什麼事!”
周遠安繼續說:“你應該很清楚林朵兒對莫晗的仇恨來自哪裏,你要是真的為她着想,就應該跟她保持距離。”
李越海惱羞成怒,繃著臉說:“我看你就會扯嘴皮子。”
周遠安寸步不讓,“我只是說出事實。”
肚子裏那一鍋辣椒油彷彿都蹭蹭蹭地漲上了臉,李越海怒不可遏,“媽的,不揍你一頓真是不解氣!”
他站起身,手指敲敲桌子,再指向周遠安,“你跟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