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三五
三五
你知道,孤身一人的恐懼嘛?
知道忽然落入一個陌生環境裏,舉目無親,是怎樣的一種境地嘛?她什麼都記得,可偏偏假裝什麼都不記得。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她的過往。
她是孤身一人,卻不似南笙那般的孤身。她有親人,在世卻如死別,連學着跟南笙一般,祭奠都不行。她亦有同伴,卻心中惶惶,宛若找不到同行者。
活着,好像就是純粹的為了活着,生存下去。
會後悔的,後悔旅行,從此與自己熟悉的一切天人永隔。會後悔的,一走就是訣別。心裏不是沒有翻騰過,自己的存在於這個世界是否真實,又或者,這是否是一個真實的世界。
可這裏的一切又是那麼的鮮活,自己初來留下的痕迹歷歷在目。時間仍舊在流逝,日子在不斷變化之中,經歷的一切,都在用力的證明着,自己活着的真實。
這些人,這些與之前生活的世界一般的人一樣,努力的活着。為了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奮鬥不止,這便是存在的真實。
尤其是,她的身邊,還存在着一位,真實努力的年輕人。鮮活的,讓她清醒的意識到,這不是一個夢,也不是什麼荒謬的輪迴,而是……她真的存在於另外一個世界裏,用另外一種身份,活下去。
認命吧,她已經,回不去了。
南笙坐在她旁邊的台階上,藉著朦朧的月色窺探到她眼角的濕潤。好像黑夜裏,有什麼從胸膛里撕裂,偷偷的探出了一縷脆弱的嫩芽。
夜涼如水,籠罩在兩人的身上。南笙挪開了目光,落在了月影朦朧的庭院裏。她好像回到了幼年時的那個夜晚,嗩吶聲響在耳畔,合著村裡長者念着的悼詞,在那一句,“亡魂~歸來兮~”徹底放聲大哭。
沒有人了,再也沒有人了,什麼都沒有了,從今以後,就只有她自己了。直到,她哭倒在蒲團上,被一雙手緊緊的抱進了懷裏,開始被另一雙手牽引。
莫名的,她朝季安然探出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輕輕的拍着,不發一語。少女貼在背上的掌心是如此的溫暖,季安然無端想起了少年時代受到委屈時可以躲藏的懷抱,抱住自己的膝蓋,轉了身子,一頭扎進了那個瘦弱的懷抱里。
面頰埋在對方的肩膀,她終於丟掉了所有的剋制,毫無顧忌的哭出聲音。身體被撞的傾了一下,南笙有些發愣,拍着她的手頓了一下,但很快,繼續安撫着這個比自己大上些許的姐姐。
哭吧哭吧,哭醒了,就好好的走下去。
月色朦朧,落在了台階上兩個相依偎的身影上,顯得如此溫柔。
很快,黎明的曙光灑在了山村的每一個角落,照亮了暗沉的大地。新的朝陽升起,昨夜耗費了許多心神的季安然睡多了點,比平時要晚半個時辰起來。
醒來發現對鋪的南笙早就空了床,哭了大半個晚上的季安然覺得眼睛酸澀的厲害,不由得一邊揉着眼睛一邊從床上爬起來,到灶房去洗漱。
迷糊的走到正堂門口,才看見南笙坐在門口的青石板階上,背對着門削篾條。季安然靠在門口,望着少女纖細單薄的背影,懶懶的打了招呼,“早啊小笙,今天不上山嗎?”
南笙早就聽到了從身後傳來的腳步聲,沒有回頭看她,只點頭應道,“早,等會上山。季姐姐快點洗臉,吃了早飯和我一起去個地方。”
她說著,將手裏最後一根篾條削乾淨,握着柴刀扭頭,從下而上的仰視着季安然。少女的面容清秀,一雙清亮的眼眸宛如深潭,漂亮的令季安然不由得怔愣了一下。原本就還沒睡醒的腦袋此刻更是有些混沌,摸不着頭腦的問,“今天有事要一起去。”
“嗯。”南笙點點頭,神情十分的嚴肅。因為這個一臉我們要去做件大事的表情,季安然猛地進去了狀態。快快把自己收拾乾淨,胡亂的吃了早飯之後,便跟着南笙進了山。
早間的山林帶着濕意,泥黃色的山道上還有着坑坑窪窪的小水窪。季安然跟在南笙後頭,見她將魚口簍子背在了肩上,走的極快,摸不准她今天是要做什麼,便問道,“小笙,我們今天去做什麼?”
南笙今日瞧着十分的開懷,連帶着語氣也活潑了不少,腳不輕快的往前,應道,“去了你就知道了。”
季安然跟在她身後,看不見她的表情,但她一想到南笙這話說的,與“我就是不告訴你”,也沒有多大出入,莫名就想到了前世慣用的一個詞,傲嬌。一貫板著臉的小面癱傲嬌起來實在是有些戳萌點,季安然不由得噗嗤一笑,察覺到南笙要扭頭的動作,連忙掩飾一般的正經應道,“好,那就去了再說。”
她們登上了南山峰頂,穿過連綿的山脈,順着高大的松林小道往下,翻越了無數的小山坡,來到了群山之間緩緩流淌的淮郎河畔。
晨光從淺色的雲層探了下來,照着寬大的河面水光粼粼。碧綠的山影倒映在水面上,美不勝收。季安然和南笙兩人沿着岸邊走,腳踩着一摞又一摞漂亮的鵝卵石,望着山間美景,看着鳥兒在掩映的枝葉間翻騰撲棱,發出陣陣輕吟,只覺得無比的愜意。
水聲很大,越往前,便是一個小瀑布。從上而下的水流沖刷着嶙峋的石頭,濺起了白花花的水浪,而後沖刷到了底部,磨成了水沫,聚成了一個不小的深潭,再緩緩的往東流去。
南笙帶着季安然走到小瀑布的岸邊,找了塊大石頭坐下來,將背上背着的東西卸下,脫了鞋襪,便踏進了水裏。她拎着小背簍,赤足入水,轉身,朝着岸上一臉躍躍欲試的季安然招手,笑道,“季姐姐,下來。”
水聲那麼的大,幾乎要把南笙原本就輕的聲音蓋過了。季安然有些小激動,跟着脫了鞋襪,挽起了褲腳和衣袖,跟着南笙下了河。
才端陽剛過的時節,河水還透着一股涼,大清早的冷的季安然打了個哆嗦,下意識的提起了腳。也就一瞬間,乾淨全部踩了進去,發出了一聲驚呼,“好涼。”
南笙沖她小小,快快的走到了淺灘大石頭的地方,掀開了那處,彎腰在水裏摸索。季安然不曉得她在做什麼,便問,“不是說來了就說嘛,吶,小笙,我們今天到底來做什麼?”
她話音剛落,便見南笙直起腰身,大拇指和食指扣了個拇指大的石螺,對她笑到,“摸石螺。”
“?”
“季姐姐認識嗎?就是這種,粘在石頭上的,你往水淺的地方找,很多的。”南笙解釋道,又彎腰翻了翻周圍的地方,很快又找到了一把石頭。
她們處在淺灘,離深潭還有好一段距離,順流而下,肯定能在石縫裏找到好多。正是五六月的好時節,石螺這樣的食物實在是太好吃了。
季安然很快就反應過來南笙說的是什麼了,忽然就想到了一道很經典的下酒菜,炒石螺。當年在醫學院一度因為寄生蟲的原因,看到石螺就想到了肝吸蟲,但某次嘗了之後,就覺得實在是太棒了。
意識到南笙這是又帶她來找吃的了,她就更加積極。跟着南笙說的方法,很快在一堆石縫裏找到了目標,找到了這種硬殼的石螺,並且舉起來興沖沖的說道,“小笙,是這種嗎?”
南笙看着她捏着的那比尾指還小些的石螺,點點頭,“嗯,是這種。不過這個太小了,要大一些才行。那邊有很多的,季姐姐,背籮給你,你慢慢來撿。”
她說著,將手上的背籮遞了過去。季安然拎着背籮,看着南笙,問,“那你呢?”
清秀的少女一仰下巴,看着不遠的河面說道,“我到下面去。”
她說著,順着河岸往下走,在季安然能看得見的地方,停下了腳步。就着一塊大葉子,跟着季安然一起,摸着附着在淺灘上,石縫裏石螺。
兩人隔了一些距離,時不時的,南笙就聽到季安然發出一聲驚呼。河水中除了豐富的石螺,還有小魚。尾指大的,拇指大的,成群成群的出現。
三指寬的河魚有很多,季安然一邊撿着石螺,一邊看着被她嚇得到處游的河魚,衝著南笙大聲嘆息,“啊,好多魚啊,小笙我們今天還可以來撈魚的。”
她的小魚乾,她的美味的剁椒小魚乾,真是太可惜了。
不過手頭有石螺,她也沒有那麼惋惜,只絮絮叨叨的了一會,趕忙撿着自己好吃的東西。
南笙撿好了東西就往季安然那邊跑,滿滿的一大芋葉石螺倒進去,不到一個時辰,小背籮就滿了。這時候,季安然才有些惋惜沒帶多點東西來。可南笙就說夠了,催着她上了岸。
季安然的衣擺被河水打濕了點,上了岸就挽起褲腳,對着南笙說道,“小笙我們要回去了嗎?”
雖然一個早上就那麼不務正業的過去了,但季安然還是過的很開心的。她挽好了褲腳,並未聽到南笙的回答。下意識的扭頭,看到小背簍濕漉漉的立在發白的鵝卵石上面,而不見南笙人影。
目光掃了一圈,便看到原本應該上岸的南笙不知道何時走到了河水裏,一個猛子扎進了河水深處。嘩啦的一聲,濺起無數的水花。季安然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一圈圈在河面漾起的水花波紋。
沒一會,破水之聲在水圈之外響起。清秀的少女從水中探頭,黑色的長發被水浸透濕答答的弄得滿頭滿臉。她抬手,抹掉了臉上的水珠,撩起了額前的髮絲,浮在水中,衝著岸上的女人粲然一笑,“季姐姐,快下來!”
少女出水的模樣令季安然愣住了,她忽然想到了前世里每一年那張致家長的一封信。啊,不要在野外游泳……可是,真的好想試一試啊。根本沒有猶豫的機會,季安然解開了髮帶,跟着南笙,扎進了水裏。
一片水聲響起,歡聲無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