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東邊日出西邊雨(三)
曲笙有一種預感,她會遇到這畫像上的人。
他無疑與這個迷宮的主人有着莫大的關聯,若非如此,也不會到處都是他的畫像。按照秘境裏的規矩,曲笙沒有去動那幅畫像,而是對着那朵會唱歌謠的小花下手了。
當她和六文錢看到第六朵小花的時候,她伸出手,把那花連根拔了起來。
六文錢“吱”了一聲,驚恐道:“你真野蠻!”
“原主人的東西我們不好碰,但是這種引路的路標總可以拿來碰碰運氣。”只可惜,曲笙眼見那小花離開土壤后漸漸凋謝枯萎,只能又將它重新放回剛才拔出的土壤之中,這小花如魚得水,立刻便能復蘇,而且一旦恢復元氣,立刻又搖頭晃腦地唱了一句歌謠,精神得很。
曲笙頗有自信地解讀道:“這句歌謠,前一句像是感慨人生,而這后一句想必才是題眼,殺人者和救人者本就是對立關係,咱們繼續走下去,總是能遇到讓我們做出選擇的時候,到那時,也就是這迷宮秘境被破之時。”
經過這麼多年的相處,六文錢已經不會被她神棍的樣子迷惑了,它趴在曲笙的肩頭,不屑地撇撇嘴道:“這也太容易破題了,你要小心,有時候太明顯的引路標示很可能是陷阱,我倒是覺得,你該去找那畫像試試。”
曲笙搖了搖頭,不知為什麼,她本能地不想碰觸那畫像,總覺得裏面隱藏着什麼危險的東西,相比之下,還是會唱歌的小花看上去更好欺負一些。
別怪她欺軟怕硬,在秘境裏,走錯一步,面對的可能就是生死險境。
然而,秘境裏同樣也有一條鐵打不變的定理——越是怕什麼,越是來什麼。
再一次進入庭院的時候,曲笙便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她本地不想靠近那間掛有畫像的房間,正猶豫着要離開,這個時候,六文錢突然說了一句話。
它捋着須子道:“去看看吧,難道你沒注意,隨着我們發現畫像越來越多,那畫像中的男子出現的位置,也隨之由上及下,上一幅畫的是他坐在懸崖邊看遠山日出,已是到了畫像的最底層,這一次……”它故作高深地笑了幾聲,“或許有驚喜啊。”
曲笙背後寒毛都豎起來了,因為畫像只是姿態不同,所以她還真沒注意六文錢提到的這一點,這樣一來,她還非進去看一看不可了。
但是,就在曲笙的手將要碰上廂房門的時候,她聽到了庭院外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聲!
聲音尖利刺耳,像是扼住喉嚨發出的最後嘶鳴聲。
她急忙收手,循着尖叫聲一路電光石火地飛過去,發出尖叫聲的正是那朵每次在遇到畫像后,路邊都會出現的小白花。
曲笙這回乾脆連着泥土一起把小花挖了出來,帶着它回到庭院。在這一路上,小白花停下了尖叫,花瓣卻是顫抖不已,就像是明明很害怕,卻但是還不得不面對危險的小動物,倒是讓曲笙心裏有些憐愛。
曲笙帶着小花再次回到了庭院,越是接近掛着畫像的房間,小花哆嗦得越厲害。如果曲笙不是修士,大概真要以為這裏有什麼鬼怪了——然,三道六界,莫不在天道之下,修士縱橫其間,以浩然正氣養身,又怎麼可能會怕這些東西?
曲笙是不信邪的,到了關頭,她不怕變故,怕的是這畫像萬一有什麼神通,再把她坑一次,然而她又不得不去,因為迷宮的破題點現在無非便是庭院畫像和唱歌謠的小花兩個身上,當它們聯繫在一起的時候,她便知道,是破題的時候了。
她伸出手,緩緩推開了那扇門。
但是她猜錯了,這一次的廂房裏,一副家徒四壁的模樣,非但沒有畫像,連一應傢具都沒有,當她走進去后,門未關,但光已暗,迅速形成了一間密室的模樣。
曲笙把小花捧在左手,肩膀上趴着六文錢,右手拎着定軍槍,緩緩走到密室中央,沉聲道:“別裝神弄鬼了,有什麼想說的,想做的,儘管來。”
在修真界,修士和秘境是一種相互吸引的關係,秘境的產生是因為天地和前輩的饋贈,它們需要人來挖掘和開採,還很有可能還肩負着一些任務和遺迹傳承,成為人們口中的“機緣”,甚至在一些人的觀念中,秘境也需要血肉的滋養和人的氣息。修士則從秘境中獲得修鍊資源,所以機緣巧合的情況下,兩者是相互促進的關係。
越是危險、蹊蹺的秘境,機緣和秘寶也越多,而曾經留下這些秘寶的人,所需的事情也越難辦,直到此時,曲笙也一直相信着,這座迷宮必定對她有所求,當她觸發過一些關鍵物品后,那個躲在背後的機緣,自然會想方設法的與她接觸。
這不是來了么?
密室的地面扭曲變形,在這昏暗的幻境裏,一棵縮小版的老樹從地上升了起來,曲笙一看便笑了,這老樹的樹榦上還有她所熟悉的樹洞,而這樹又是令人熟悉地扭動了兩下,曲笙不自禁後退了一步,上一次它這麼扭動,吐出的可是成群的山魈。
結果這一次,老樹吐出的卻是本該出現在這件屋子裏的畫像。
那畫像果然與六文錢說的一樣,這一次,男子已經走到了畫像的邊緣,這也是他第一次露出了正面,只是畫面只截到他的半邊側臉——此時正是夕陽殘照,在山石嶙峋的小徑上,他身後血流成河,滿是支離破碎的屍體,男子拎着手中染血的長劍走了下來,他半垂着頭,披散的髮絲遮住了臉龐,另一邊臉則隱沒在了畫像邊緣。
而就在這唯一露出的半邊臉上,曲笙似乎看到了有淚水從男子的臉龐滑落。
殺人者並不快樂。
只從這半掩半露的側臉上,依稀也能看出這男子擁有絕代風華,在以往的畫像中,他又是如何瀟洒的人物,醉酒紅塵,仗劍江湖,行萬里路,看無數風光,歷經人世滄桑……可這樣的人,卻在殺了這麼多人之後,流下了淚水。
曲笙手上的小花在見到這畫像之後,再次發出了尖叫聲。
六文錢也豎起了渾身的毛,到了這個時候,它卻不淡定了,緊緊抓着曲笙的衣領道:“這畫像上的氣息,很強大……”
曲笙坦然一笑,她放下小花,拾起了畫像,分出一縷神識,將神識嵌入了畫中。
一瞬間,幻象叢生,她被拉入一個寒風蕭索的世界,四周瀰漫著血腥氣,而那個畫像上的男子,正背對着她,手中的劍尖上,還滴着血。
而在這男子的另一側,居然還有一名中年修士坐在山石上,他的腳邊,是一隻脊背弓起,戒備地看着她的金色豹子。
曲笙心想,這大概就是在迷宮的另一個人了,雖然氣度不凡,不過看上去也是築基修為,應該不足為懼。
不知不覺,天蒙蒙下起了小雨。
曲笙沒搭理那畫中男子,而是向旁邊的修士招呼道:“這位道友想必也不是這迷宮之人吧?不知該如何稱呼道友,我是蒼梧派曲笙。”
那修士淡淡一笑道:“原來是蒼梧派曲掌門,久仰大名。在下名號不足掛齒,我是萬獸觀修士,免貴姓陳,請曲道友相信我沒有惡意……嗯,絲絲,不要太緊張。”他拍了拍豹子的頭,“這是我的靈獸絲絲,因為我受了傷,所以她有些謹慎過頭了。”
曲笙心下便明白了,這是一位老江湖,受傷這種事,遲早也會被對方看出來,索性坦言相告以示好,而且萬獸觀是五大山門之一,那裏出身的弟子也都是一身正氣。
不過她也沒有一聽對方報名號便相信,那種天真的人幾乎都活不長。
她與那名中年修士之間的信任度畢竟還沒到互換情報的程度,也不知這畫像的葫蘆里買的什麼葯,因此兩人只是稍作寒暄,之後便都將目光投向那背對他們,一直沉默的男子。
曲笙問道:“不知前輩召喚我們來此,有何貴幹?”
“自然是殺人。”那男子轉過身,終於露出全貌。
曲笙很難形容這男子的長相,修真界境界高的修為都各有各的風采和氣質,很多時候容貌已不是評價一個人的標準,而是他散發出的氣息。
這個男人身上的氣息對女人而言,非常非常充滿誘惑力,可他偏偏又根本不在意,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似遭逢極大的苦難,那張俊美的臉滿是抑鬱之色,又因處此乃是殺伐之地,他眼神中又增添了許多狠戾。
曲笙不怕他,能在秘境畫像里的人,不是死了就是被封印了,留下的不過是執念罷了,她坐在了另一側的石頭上,還不忘撈起那朵也跟着進來,卻瑟縮成一團的白色小花,笑道:“那麼,前輩得先說說條件。”
那男子沉沉笑了兩聲,挑起眼角看向曲笙,又是幾分邪氣幾分挑釁地道:“條件?你們已經進了遊離境,竟還要跟我談條件?”他抬起手,用劍尖指着曲笙,“若有一人,你們不殺,那麼所有人都要死,是殺還是不殺?若有一人,你們不殺,你們自己便要死,是殺還是不殺?若有一人,正欲殺你,那你們是殺還是不殺?”他說罷,又自笑起來,“……自然是要殺的,血煞喉腸,人間快哉事,不過就是殺該殺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