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麻袋
第二章
人生真是無比的艱辛呀……
上下五千年的歷史中,人們發明了很多詞語,可以形容此刻的向晚晚:身無分文、囊中羞澀、一窮二白、一貧如洗、兩袖清風……哦,還是個黑戶。但是現在上海的黑戶多了去了,從家中突發事故外地趕來投奔親戚,然而親戚卻尋不到了的大有人在。真要數起來,流落街頭的人大部分都是這樣。
日光底下無甚新事,至少她不用為了編纂自己的來歷而絞盡腦汁了。向晚晚苦中作樂地想。
在這之前,作為醫學生向晚晚並不覺得謀生會是一件艱辛的事情。雖然是掙不到大錢還做牛做馬累得要死要的活,本科五年研究生三年可能還有博士生三年然後規培三年於是終於可以3000塊錢一個月地掙錢啦!但是按部就班一路下來,她也並不覺得自己的人生會有多大的出人意料的變化。
然而此刻,迷路在上海錯綜複雜的深巷之中,白晝的光輝漸漸隱沒的將暮之際,向晚晚抬頭,看見千百年來沒有變化的明月,困惑於時間與空間的猛然隔離。
都不對!都不對!
時間、地點、人物,統統都不對!
向晚晚從小到大一直都是一個中樞神經的反射時間要遠遠長過脊髓初級反射時間的姑娘,翻譯成人話便是,她往往手腳的動作快過腦子的運作,思維總是比動作慢半拍。
比如之前制止搶包者的逃跑,直到搶包人落荒而逃,她才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自己這樣做可能會被人記恨,甚至遭到報復。但是事情已經做了,也由不得她後悔。事實上她也從未遭到類似的所謂報復,於是也未曾有過真正的懊悔。
此刻向晚晚漫長的中樞神經反射弧到了頭,她終於意識到自己身上發生了些什麼。
地域,天氣,季節,城市,街道,風俗,民情……一切都是陌生的,都需要從頭了解,重新開始。
天大地大,十丈紅塵,千千萬萬的行人在向晚晚身邊匆匆而過,也不過只是一次擦肩的緣分。也不知道是幸運或是不幸,卻獨獨是她,被遺落在近百年時光的罅隙里。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大概也唯有這明月,古今中外皆同。
向晚晚忽然感到刻骨的孤獨。
………………
夜幕四合,上海深巷,迷路了——或者說她本來就不認識路,也就不存在迷路的說法?
正當向晚晚蹲下了身,對自己的前途迷惘無措的時候,一陣凌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小白臉!讓你沒眼色!敢對老子看上的女人獻殷勤!看我不教訓教訓你!”然後是一陣拳拳到肉的毆打聲。帶頭行兇的人罵罵咧咧,被打的人一聲不吭。
世風日下!黑幫橫行!還有沒有王法了?
那點傷春悲秋感懷身世的小資情調馬上煙消雲散,然後長年累月看古裝電視劇所積累下來的那點俠義情懷頓時上了頭,向晚晚遂躡手躡腳向那邊張望了一番,目測行兇者有三個人,再估計了一下,覺得自己加上受害者也定然是打不過他們的,想了想,便瞅準時機扯着嗓子喊道:“搶劫啦,他們往這個巷子裏面跑了,巡捕先生趕快抓住他!”
打擊聲驟止,小巷子裏一時岑寂,然後一陣窸窸窣窣,帶頭的人摞下幾句狠話,便匆匆離開了。
真是……太順利了呀!
之後小巷子裏沉寂了許久也不見動靜,向晚晚真怕受害人被打得半身不遂偏癱了,忍不住擔心地跑過去,然後看見了一個……麻袋?哦不,是被套在麻袋裏的人。
看來套麻袋將人打一頓的做法確實是源遠流長,久有來之。可是套麻袋一般來說是為了隱藏打人逞凶者的面容身份,可是之前帶頭行兇的人說的那句“敢對老子看上的女人獻殷勤”,卻完完全全將自己的身份暴露給了受害人。還套個麻袋……不是多此一舉么?也不對,在別人頭上套一個麻袋,能夠有效的遮蓋住被揍人的視野,營造出了一種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無助而又凄涼的氛圍,成功地給人以壓力,也不算是毫無用處。這大概算是……心理戰?
向晚晚一邊進行着關於“套麻袋打人的優越性與必要性”的學術性思考,一邊三兩下將麻袋扒開。昏暗的小巷裏,僅有隱約的月光的照射下,白色的襯衣,黑色的馬夾,緞帶領結,面色隱隱泛白,緊皺着眉頭,額頭上有一層薄汗。他弓着脊背,蜷成一團,意識到人已經走了,這才艱難地睜開眼。一張熟悉的側臉。
是今天請她吃了兩碗半餛飩的那個失主!
向晚晚想了想,沖他招了招手算是問候,然後露出一個笑容:“真巧呀,又見面了,我叫向晚晚。”
………………
然後向晚晚就想抽死自己。
無論怎麼想怎麼看,這種氣氛下,自己實在也不該笑着打招呼的呀!應該……應該眼含熱淚憂心忡忡地說“你沒事吧?我送你去醫院!”之類之類的……然後指不定他感動之下就會在請她吃一頓飯!
失主先生艱難地撐着身子站起來,費力地辨認出眼前人的面目,輕飄飄地開口:“哦,是你呀。”
“是我是我。”向晚晚點頭,見他一個踉蹌,然後忙扶住他,“你……沒事么?要不要去醫院呀?”
“不必了,送我回家就好。”他皺了皺眉,有些不情願似的開口,“你不是沒有地方住么。我可以暫時收留你。”
向晚晚一愣,意識到他說了什麼,然後在去與不去之間天人交戰良久,忍不住打了個哆嗦,最終屈服在一陣穿巷而過的寒風之下。
“呃……是不是應該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向晚晚。”
“……白奕秋。”
向晚晚:“……”
白奕秋:“……”
感覺氣氛好像瞬間冷了下來,向晚晚愣了愣,然後絞盡腦汁想要說些什麼來挽回這冷場的氣氛:“你姓白呀?姓白很好的,真的很好!我知道不少姓白的人呀!白素貞、白飛飛、白秀珠、白流蘇、白骨精……都是很好很漂亮的女……孩子?”
自稱白奕秋的男子臉色更加不好了,然後奮力想要甩開她的手,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實在是被打得重了些,甩開未果。
向晚晚實在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裏出了錯,一陣沉默,絞盡腦汁之後她忽然福至心田:“哎!我知道了,你是不是覺得我在諷刺你的名字太娘了,像個女孩子?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的!名字么,只是個代號而已不是么?”
白奕秋終於掙脫了她的攙扶。向晚晚剛想上前,卻聽見他開口:“不必了,我到家了。我家裏還有個妹妹,如果她問起來我是怎麼受傷的,就說只是摔了一跤。”
這是他迄今為止說過的最長的一句話了,向晚晚聽得一愣一愣的,然後嘆道:“你還有個妹妹啊……”只不過感嘆的重點似乎有點偏。
白奕秋皺眉:“總之,你不要亂說話就是了。”
向晚晚鄭重點頭:“放心吧!”
………………
白奕秋的妹妹,是個八歲萌萌噠的小蘿莉。
小蘿莉白素素本來已經睡了,卻被開門的聲音吵醒,揉着眼睛睡眼朦朧地“噠噠噠”跑出來,看見白奕秋,脆生生道:“哥哥,你回來了呀!”
白奕秋嗯了一聲,然後放柔了語調說:“素素乖,早點去睡,明天還要上課呢。”
白素素嘟着嘴,背着手右腳腳尖點在地上無意識劃了划,“哥哥真笨!明天是周末,不要上學的!”然後又拿眼睛偷偷地往攙扶着自家哥哥的陌生人向晚晚身上瞟,小聲道:“這個姐姐是誰呀?”
姐……姐姐?
小蘿莉是在叫她……姐姐?
向晚晚瞬間覺得自己圓滿了!
自從上了大學,走在街上遇見從五歲到十歲的正太啊蘿莉啊,那甜甜的天真的嗓音喊出來的稱呼——“謝謝你,阿姨”,簡直是穿心一箭!有那麼老么?真的有那麼老么?明明……明明她家裏還有一個比你們這些小傢伙還小的妹妹!一個媽生的!她都喊都喊自己姐姐的!你們這些個小鬼憑什麼喊阿姨!
向晚晚覺得對於那些初初為人父母的家長來說,教會自家的小孩學說“謝謝”固然重要,然而教會他們正確地使用“大哥哥”、“大姐姐”之類的稱呼則更為重要。
因為這一句“姐姐”,向晚晚對白素素小天使的初始好感度立馬up!up!然後捧着一顆化成了蜜糖的心,柔聲道:“我叫向晚晚。你哥哥太笨了,今天走在路上摔了一跤崴了腳,我好心送他回家的。”
白奕秋忍不住瞪了她一眼,但還是忍住了心裏洶湧而來的不滿以及將她扔出去的渴望,板著臉對妹妹道:“就算明天不上課,你也要好好睡覺。”
小蘿莉“哦”了一聲,低下小腦袋偷偷地瞟了瞟自家哥哥又偷偷瞟了瞟向晚晚,這才安心地“噠噠噠”又跑去睡覺去了。
看着小天使離開也依舊萌萌噠的背影,忍不住失落的向晚晚瞪了白奕秋一眼:“明明是你開門吵醒的人家,人家關心你才出來的,板着一張臉給誰看呀?”
白奕秋沒有理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那個房間,裏面有張床,你可以睡那。”
“有被子么?”向晚晚馬上反射性地問了一句。
“……有。”
………………
折騰了一番終於躺上了床,向晚晚本以為自己能夠很快睡着,黑暗中閉上了眼。然而腦子裏卻浮光掠影閃過紛繁冗雜的各種畫面,歷史與未來、記憶與現實的畫面光怪陸離交錯雜糅,向晚晚腦子裏卻清醒無比。
房門被推開了一條縫,發出了一聲極輕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