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師尊
道家常言,人做夢是因心中不靜。
自成仙以來,紫胤真人便很少做夢了。
可他今日卻做了一個夢。
夢中,他回到了自己十五歲的時候。
那時的他還沒有成仙,也沒有御劍第一人的稱號,只是門派中於劍術上稍有天賦的弟子。
雖然他不善言辭,但辦事沉着穩重,派中師弟大多都很是仰慕他。
掌門喜歡杏花,門派中便種了許多杏樹。
紫胤真人看了看栽種在練武場旁邊的杏樹,那上面已經結了黃澄澄的杏子,便猜這夢境大概是在七月初的時候。
那時應當是他第一次下山,在辛四娘那裏受挫之後。
他本就醉心於劍法,經過此事,更是勤加練習,誓要打敗那隻狐妖。
紫胤真人看着十五歲的自己正在樹下,賣力地揮動着長劍。
他一抬眼,便看到了辛四娘坐在樹枝上,懷中捧着幾個杏子,笑意盈盈地看着十五歲的他。
她朝他丟了個杏子,見他看了過來,便彎起眉眼道:“小道長,你在這裏修行呀。”
他蹙起了眉頭,不悅道:“大膽狐妖,你怎麼敢闖進這裏!”
辛四娘滿是無辜地回他,“這大門開着,不就是讓人進的么?怎就進不得了?”
他舉起長劍,低聲道:“詭辯。”
辛四娘咬了一口黃杏,含糊不清道:“你拿劍尖對着我做什麼?要殺我么?”
他回想起師父的教導,正氣凜然道:“妖邪之輩禍患世間,見之誅之。”
辛四娘輕哼一聲,問他,“你哪隻眼睛瞧見我禍患世間了?因為吃了你幾個杏子?”
他張張口正欲答,她卻不給他機會繼續問道:“前幾日我那個禍害村莊的妹妹,我是不是當著你的面訓她的?還告誡她不許這樣做。”
他啞然,悶悶道:“恩。”
辛四娘下了結論,比他還要正氣凌然地說道:“所以我是好妖呀。不僅沒有禍患世間,還加以維護,殺一個就少一個。那樣的話,這世間不就只剩惡妖了么?”
他面無表情地聽着,卻收回了劍,覺得大腦有些木亂。
她見此,噗嗤笑了出來,滿是狡猾,“你這小道士,怎麼說什麼信什麼呀。”
他聞言知曉自己是被戲弄了,正要惱怒,她卻輕巧地將手中的杏子拋給他幾個,“諾,見面禮。以後我再來找你玩。”
夢境到此處,忽然模糊了一下,轉瞬間初夏換作了深冬,地上鋪滿了細白的雪。
辛四娘仍舊穿着火紅的長裙,站在這皚皚白雪之中,顯得尤為艷麗。
她手中拿着一塊栗子糕,含糊不清地問他,“聽說你們明日要去討伐江都的惡鬼啊?”
他將劍收起,默默點頭,半晌忍不住道:“到這邊吃吧,背風。”
紫胤真人想了想,才回憶起這是兩人相識的兩年之後。
雖然關係還算不得熱絡,但他對四娘已沒了那些爭個高下的心思。
反而總是會在想,她到底能吃多少東西,是不是饕餮轉世這樣的問題。
辛四娘只是偶爾來找他,其他時間便是去這世間,隨處亂逛。
紫胤真人記得,她今年跑來,恰好趕上他要與其他幾個師兄一起下山歷練。
江都出了惡鬼,禍害生靈,有人前來求助,他們自是要去的。
辛四娘對那惡鬼沒什麼興趣,意思意思地提出一同前往,被他否決之後,也就沒再堅持。
然而不曾想,這惡鬼最後負隅頑抗,竟讓他受了點傷,又折了愛劍。
受了的傷早在回程的路上養好了,但那把劍卻難以修補。
大家都以為他平日成熟穩重,自己便能看開,不會在乎這些小事。
可他雖然能夠看開也能接受,但心中還是在乎的。
就在這時,辛四娘推開了門,將一把長劍抵在他的喉嚨,面色冷凝。
他未動,滿是不解地看過去,“這是做什麼?”
辛四娘面無表情道:“打劫。”
他沉默了一會,從腰間解下一個錢袋,放到她的手中,“給你。”
辛四娘:“……”
辛四娘:“其實你也不用這麼配合的。”
劍尖一轉,辛四娘將劍柄遞到他的面前,道:“送你的。”
他怔了一下,下意識執起長劍,細細看了看,喃喃道:“這是……歐冶子鑄造的湛盧?”
他愛劍,也了解,自然清楚這劍的名氣。
辛四娘得意洋洋道:“怎麼樣?這劍比你那把斷劍要好上許多吧。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呢。”
“自是要好上許多。”他小心翼翼道,“你……特意去找的?這劍未免太過珍貴。”
辛四娘攤手道:“反正我拿着也沒什麼用,你有天分,就收下吧。”
他便微微笑了起來,輕聲道:“謝謝。”
辛四娘有些訝然地看着他,“你笑了啊?”
他立刻板起了臉,否認道:“沒有。”
辛四娘堅持,“明明就笑了。”
他繼續面無表情地否定道:“沒有。”
畫面一轉,便到了初春。
流水潺潺,還帶着一點沒有化開的冰塊,流向了遠方。
紫胤真人看到自己手中正拿着辛四娘贈給他的湛盧,直挺挺地站在小河邊,似乎在等什麼人。
不一會,辛四娘便出現在了他的身邊,歪着頭問他,“真稀奇,你怎麼還肯主動約我了?是有什麼事么?”
他側頭看她,從懷中掏出一個鈴鐺,形狀很像道士捉鬼時用的三清鈴。
辛四娘神色莫名地接過鈴鐺,晃了晃,問道:“這是什麼?”
她這邊晃着鈴鐺,他手中的那個穿了白玉的劍穗也在向著鈴鐺的方向微微晃動。
他將劍穗纏上湛盧,才回答道:“你手中的是引路鈴,只要你搖鈴,這玉石便能感應得到。這是這次下山驅除怨靈時得到的,師父將它給了我。”
辛四娘點點頭,還是不解道:“但你給我這個做什麼?”
他看着她,聲音沉穩,“你贈我湛盧,我便應以它來保護你。倘若有朝一日,你身陷危險,便晃這引路鈴,不論你在何處,我定會帶它來救你。”
紫胤真人微微睜開雙眼,過了半晌,才坐了起來。
他拿起髮帶將散亂的長發束好,披起長衫,伸手推開房門,慢慢走了出去。
山中的晚風,帶着幾分寒涼。
紫胤真人離開天墉城在這裏隱居已經過了許久,早已適應了這樣的氣候,面不改色地站在這風中,望着門前的那棵杏樹。
如今是四月,杏花開得正是爛漫。
花瓣隨着夜風散落了滿地,鋪就了一條長路。
紫胤真人抬手,接住了旋旋落下的花瓣,默默看了一會,卻又收了手,讓它與其他花瓣一同飄落到了地上。
就好似這夢。
該放下,便放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