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木刀
郁煌按住關信的肩膀,說:“你等我一下!”說完,他忙飛奔回自己的帳篷,從柜子裏翻出那把木刀,又旋風一樣地跑了回來,氣喘吁吁地遞給關信,道:“你看看,這是不是關禮的木劍?”
關信查看過刀柄上的字后,點了點頭:“是。你從哪裏來的?”
郁煌把那天發生的事情告訴了關信,關信眸子一沉,陷入了沉思。
他把關禮叫了過來,問道:“這刀為什麼會丟在城外林子裏?”
“我的小木刀!”關禮一見到木刀眼睛都亮了,他興奮地抱住小木刀,等關信又問了一次才懵懵懂懂地回答道,“在城外?我小木刀丟了好久了……哥哥你不要生氣,我不是故意的,我怕你罵我才沒有告訴你木刀丟了,你不是說刀是我們戰士的生命嗎……對不起。”
關信臉上的懷疑打消,他摸了摸關禮的頭,說:“沒關係,下次不要弄丟了。”
“嗯!小禮知道了!”
郁煌在一旁仔細觀察着關禮,這小孩一雙眼睛漆黑漆黑的,深沉如水,可眉眼舒展,笑起來的臉蛋給人一種甜絲絲的感覺,完美得沒有一丁點的破綻。
他總覺着關禮不太對勁,但是又說不出來哪裏不對勁。
既然醒了,郁煌就不好繼續在關信的帳篷里待下去,臨走前,他特地交代了黑柄刀:“注意關禮,你要保護好關信。”他還偷偷將一根羽毛留在了關禮身上。
這幾天城外大勇軍十分平靜,一點動靜都沒有,可在郁煌看來,有種暴風雨前的寧靜。
他們像是在等關信的死一樣。
第二天就傳來了巫洛的消息。
巫洛死在了梁野,隨從巫醫們拚死送回了祭祀要使用的道具。
巫洛帶回了傳說中十分罕見的五色石,這種五色石最早的傳說是在女媧補天的神話中才有的,巫洛的五色石不知道從哪裏來的,送到軍中的時候霞光萬丈,光輝灼目,是啟動陣法的核心所在。
兩天後,到了前任大巫預言的那一天。
關信的四期。
關信坐在帳篷里,帳篷四周圍都潑上了黑狗的血,屋內圈着八隻雄雞,桌子上擺着八碗盛放了雞冠血的石碗,關信在桌子后耐心地看着竹簡,大胤的山川湖海,人文地理都盡數謄寫在這一冊小小的竹簡之中,今日過後,不知道他還有沒有這個榮幸再去體會一下故鄉的柔美與雄壯。
他舉目望向帳篷外,外面鼓聲咚咚作響,大巫的祭詞滔滔不絕,聲音渾厚,振聾發聵。
郁煌趁着眾人都不注意的時候鑽進帳篷里,他看着關信被一圈亂七八糟的東西圍着,屋子裏還有八隻雄雞在咯咯咯地叫着,覺着這個場景特別好笑。
他看着關信,招了招手:“大將軍,養雞呢?”
“小山雞,你要被我養嗎?”關信隨口調侃道。
郁煌:“……”
郁煌咧了咧嘴,坐在關信身邊,問道:“你在看什麼?”
“隨便看看。”
“很緊張吧?”郁煌沖他眨了眨眼,道,“沒關係,你會活下去的。”
關信點了點頭。
屋外鼓聲暫停,沒多久,有小巫進來清關信出去。
外面的士兵還以為大巫在舉行什麼有關戰事的儀式,請神上身,祝他們一臂之力,都興奮異常,各個臉上激動不已,神采飛揚。
關信從容地走到大巫面前,他一步步上了高台,跪在面部塗有硃砂的神像面前。
在他所跪的地上,畫著一個複雜的陣法,陣法里都是看不清道不明的勾勾畫畫,正是巫洛苦心研究出來的九星回元陣。
大巫把五色石交到關信手裏,關信手捧五色石,對着石像扣頭,隨後將五色石含在了口中。
大巫拿柳枝在關信身上點了幾點,隨後默念咒訣,關信身下的九星回元陣散發出隱約的光華,被籠罩在光芒之中的關信就猶如神兵下凡一樣威武神聖,底下一眾士兵看得瞠目結舌,都彷彿看到了神將臨世一樣。
大巫念誦完畢之後,捧過放在案太上的華貴鎧甲,他沖站在一旁的關禮招了招手。
關禮懵懂地上前去,從大巫手裏接過鎧甲的里襯,鮮紅的里襯被他抖開,關禮按照大巫的吩咐衝著北邊高喊:“皋——信復。”
這是復禮,由被呼喚的人最親近的人持有他最華貴的衣服衝著北方呼喊他的名字,期冀他能留下來,繼續待在親人的身邊。
三聲呼喊完畢之後,大巫接過關禮的衣服,在火盆上焚燒殆盡,等衣物全都燒成灰燼之後,大巫將灰燼撞在盒子裏遞給關禮。
關禮抱着盒子走近關信,跪在關信面前,他抓起盒子裏的灰燼灑在關信的身上。
所有的儀式到此全都完成了,陣法能否生效全靠造化。
後來從未見過的儀式讓士兵們都起了疑心,大巫臉上的凝重表情更是讓他們敏銳地認識到了事情的不妙。
在以前,軍中就流傳着一個傳言,前任大巫預言關信大將軍活不過二十三歲。
今天,正好是大將軍二十三歲的生辰。
陰時陰刻生,陰時陰刻死,大將軍命里陰煞,死後必然作亂人間。
天際灰沉沉的,黑壓壓地壓迫在眾人胸口,郁煌站在遠處,看着高台上落在陣法之中仍舊戴着鬼面面具的男人。
關禮撒完手裏的最後一抨香灰后沒有動作,關信見他仍舊跪在那裏,便道:“小禮,哥哥沒事,去旁邊待着。”
關禮沒有動作,那雙黑漆漆的眸子似乎更深沉了,他像是聽不見關信說了什麼一樣,直勾勾地看着前面,眼裏頭沒有一點焦距。
關信敏銳地發覺到關禮的異常,可他又不能亂動,只能看向大巫,就在他轉頭的一瞬間,關禮忽然從袖子裏抽出一把木刀,猛地扎進了關信的胸膛,直直地戳進關信的心臟。
明明是把木刀卻比青銅器更加鋒利,那鈍口切入肉里竟是絲毫不留情分的狠絕,剖開胸膛,鮮血噴湧出去,濺得關禮滿臉猩紅。
關禮仍舊面無表情,還在狠狠地將刀往關信的胸口捅去。
邪畏桃,桃木就連后羿那樣的天神也能輕易斬殺,別說是關信這種半身帶煞的人。
關信捂着胸口躺在地上,鮮血破了陣法,那陣法吸納了關信的鮮血之後變得漆黑無比,陰風陣陣奔襲而來。
大巫駭得面容失色,雙手扶在案台上好一會兒才蹲下來查看關信,結果滿手都是鮮血。
斥候一路從城外跑了過來,身上插了好幾支箭,衝著軍中眾人大喊道:“不好了!大勇攻城了!!”
在關信出事的瞬間,郁煌就快速跑到了關信身邊,他一腳踹開關禮,蹲下來檢查關信胸口的傷痕。
“關信!關信!忍着,別睡,我會救你,我要救你!”那裏破開一個拳頭大的窟窿,由刀口蔓延出來都是腐爛的碎肉,郁煌按住關信,想方設法給他止血,可沒有一點兒辦法。
“王八蛋——”郁煌恨得轉頭就罵,卻發現被他踹在一旁的關禮居然變成了一個陶偶。
關信掙扎着看了一眼陶偶,諷刺地笑道:“我自以為巫術已有大成,卻連個陶偶都看不出來,真是活該。”
“你別說話了,別說話了。”
關信抬頭看了看陰沉沉的天,道:“現在是什麼時刻?”
郁煌道:“還不到陰刻。”
“殺了我,讓我現在就死。”關信低聲道,他撿起桃木刀塞到郁煌手裏,“切斷我的喉嚨。”
“……”郁煌嚎啕大哭,“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那就我來。”關信顫抖着抬起手,可失血過多根本就碰不到脖子上的傷痕,郁煌按住關信的手,道,“我幫你拖過陰刻,你不要死,不要死……”
郁煌還沒說話就猛地一愣,眼淚鼻涕混做一團,迷糊地看着眼前變得幾乎透明的關信。
采多美麗的臉龐出現在他眼前,采多坐在關信旁邊,伸長了纖白大長腿,單手撐頤,笑靨如花:“你改變不了的,這些都是過去的東西,我帶你過來也只能看看,如果改變了,天地因果就會發生極大的變化,從陣法圖上你還沒明白嗎?你之所以破不了,正是因為你無法改變過去。你想的沒錯,巫洛的陣法圖是錯的,可即便是對的,關信還是要死。”
他拍了拍郁煌的腦袋,道:“後面的就有些血腥了,我偷偷看過了,你要看嗎?”
“是有關他的嗎?”郁煌抽泣着問道。
“是呀。”采多道,“不過已經不算是他的了,是陰煞的。”
采多一揮手,郁煌被他帶了起來。
大勇的軍隊殺入城中,男女老少一概不放過,屠城殺戮深重,將整個城池都籠罩在一片血雨腥風之中。
關信的屍體早就被愛戴他的士兵們帶走,可半路被大勇的軍隊劫走,捆在投石車上,一路推進城裏。
胸口裂開一個窟窿的屍體懸挂在高處,鮮血淋漓的一幕讓眾多大胤士兵都寒了心。
他們心目中的戰神死了,死在一個幼童的木劍之下,還能有什麼比這更加諷刺的?
沒有希望了。
就在這時,懸挂在高處的屍體忽然睜開了眼睛,他用力地掙開了捆綁着他的繩子,回身一拳,將整個投石車都打碎了。
所有人都以為是關信復活了,可不是,復活的是一個毫無意識的屍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