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3章 真相
李得清睜開眼的時候便看到面前站着一個人,冰冷的月光下,黑色的身影冷傲而孤單,臉掩蓋在夜裏,看不清表情,或許是因為夜冷,或許是因為那人的目光太冷,李得清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連忙跪了下去,戰戰兢兢道:“陛下,可是要奴才做些什麼?”
隨着月光的流動,李得清終於看清了他的臉。
桓凜筆直地站在那裏,就像一座雕塑一般,臉緊緊地繃著,雙眼冷如寒冰,一股壓抑的氣息籠罩在四周。
時間漸漸流轉,風越來越冷,李得清跪得全身發麻,皇帝的影子已經落在了另一側,他終於忍不住抬頭,看着皇帝只穿着一件裏衣,沒有系腰帶,衣服散落開,露出強壯的肌肉,胸膛劇烈起伏着,像被困的野獸,竟像是絲毫沒有感覺到寒冷。
“陛下,奴才去給您拿件服?”李得清忍着恐懼,又問了一句。
“不要進那個房間。”桓凜指着李得清的身後,終於開口,“裏面的東西全燒了,這房間也燒了,整個太極殿都燒了吧。”
李得清差點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
自兩晉以來,無論是在洛陽還是建康,太極殿一直是皇帝所居的地方,新帝登基,為迅速穩固局勢,許多都是沿襲舊制。太極殿是龍氣所在,是皇威所在,而皇帝此時竟然要燒了太極殿。
“只要待在那房間裏,就感覺到無數只螞蟻在我身上爬着。”桓凜的聲音裏帶着無盡的疲憊與痛苦,“只要閉上眼睛,我就能看到……我已經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我希望那些是真的,但若真是真的……我到底做了什麼?叫朔風來見我。”
桓凜的話斷斷續續的,已經有些口齒不清了。李得清不知道,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令那沉穩的君王變成這副樣子。他這副樣子,似乎比上一次,還要失控。
李得清領命而去,只是走了好長一段路,才想起朔風是誰。那個皇帝從死牢中帶回來的犯人,和偏殿中躺着那一位似乎有關係,只是他該去哪裏找朔風呢?
陸統領,對,他該去找陸統領。李得清像是突然找見了主心骨。
朔風很快被帶到了桓凜的面前。
這段日子這青年想必吃了不少苦,整個人都瘦脫了一圈,看人的眼神也不再是乾淨透亮,看見誰都帶着惡毒的光芒,像小獸一般,恨不得上去咬一口。
尤其是對這桓凜。
當他被扔進那個房間,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桓凜時,整張臉都扭曲了,撲上去便是咬。只是他再兇狠,但是小身板擺在那裏,很快便被桓凜制住了。
朔風被綁在了一張椅子上,全身動彈不得,只用一雙大得出奇的眼睛瞪着桓凜。
“這麼多年,阿盞一直在等我回來?”桓凜深吸了一口氣問道。
朔風怨毒地瞪着他,一言不發。
“這些年,我以為他移情於司馬焰,終日在痛苦之中,恨阿盞心性不定、貪圖榮華,恨司馬焰橫刀奪愛……”
“你胡說!”朔風終於出聲,“當年你從戰場歸來,公子天沒亮便去城門口等着了,公子在東郊別院中天天等着你來看他,你不來也就罷了,公子送上拜帖也被你拒之門外。後來,你又假惺惺的與公子來往,不過是想讓公子心甘情願地為你和元熙帝在一起!公子寫的信你一封也不回,那些信,公子寫了一遍又一遍,連紙都熏上了香,那麼小心翼翼,那麼珍惜。”
“公子心性高,謝家雖不認他,但是公子其實是想成為謝何那樣的人的,想讓謝家看得起他。他本是纖塵不染的人,卻被人戳着脊梁骨罵!那幾年,本來與公子有來往的人全都斷絕了,有些人人前說的難聽,背後更罵的難聽。公子面上看着不在意,但是我知道,公子心中有多難受。”
“這幾年,公子沒有朋友,沒有親人,身邊只有我一個小奴才。我知道公子的苦,但是我什麼都做不了。我還那麼蠢,天天勸着公子等你回來了就可以結束那種恐怖的日子了。”
“公子唯一盼着的便是你能平安歸來,等你當上皇帝,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要殺公子!”
朔風說著說著眼眶便紅了,聲音也哽咽了起來。
桓凜閉着眼睛坐在那處,本來英俊的臉上此時已經毫無血色,薄唇更是慘白一片。朔風的話像無數根刺,一根一根地刺在心底,卻連血都沒有流出來。
那些真實的夢境並未平白無故而來的,當第一場夢開始的時候,桓凜便已經預感到了什麼。朔風的話證實了那些想法。
他想起了過去的很多事,有些人,他從未懷疑過,所以也未懷疑過他們做的事,然而一旦生疑,而那些疑點越來越多,最後也輔證了今天的真相。
在他上戰場的第四年,他為何會突然歸來。不僅是因為四年未見,他對他四年甚深,他在軍中,軍律嚴明,本來是該忍下去的,其實是因為阿盞的那封信。那封信少了一半,不知缺在何方,桓凜越看越心急,如同千萬隻螞蟻在心中撓着,最後終於忍不下去,連夜跑回了建康。
阿盞寄來的那些信都是經支飲拙的手給他的。
他回到建康后,聽到了那些傳聞,那時他沒有官職,不得入宮,最後去求了他的舅父。他的舅父卻像早就知道一般,帶着他入了宮,看到的正是元熙帝親吻阿盞的那一幕。他只看到元熙帝的臉,帶着深情,充滿情|欲。他的腦袋瞬時炸開了,他其實沒有看到阿盞的表情。
他們分開的第五年,大勝歸來,他剛開始回來的幾日,並沒有收到阿盞的拜帖。後來,整個朝廷的局勢已經變了,司馬焰忍不住要對他們動手了,桓家風雨欲來,他的父親也整日陰鬱着一張臉,事關整個家族,他又如何能沉迷於兒女私情?
或許不然,這不過是他逃避真相的一個方式。
他也有自己的驕傲,不見他,即使見他,也當作陌生人吧。他早已不是那個滿腔熱情的少年了。他的老師曾經暗示過他,阿盞與司馬焰之間的事可以利用,他那時也不知是抱着何種心態去了東山別苑的,或許是為了多看阿盞一眼,但是他說的那些話,在阿盞心裏會怎麼想呢?此時想來,其實是他自己親自將阿盞推到司馬焰身邊的。
而這一切的緣由,不過是因為阿盞愛他,為了他,可以拋卻名聲,拋卻自己的身體。
他盼着阿盞是愛他的,而當這成了事實時,便顯得他有多麼卑劣和愚蠢了。
而他又做了什麼呢?
阿盞成了他登上皇位的墊腳石,他將阿盞推到了司馬焰身邊,他毀了阿盞的一生,他還要了阿盞的命。
他的阿盞沒了。
他費盡心思爭奪的東西,似乎都沒有了意義,因為阿盞不在了。
桓凜幾乎癱倒在那裏,房間裏很熱,而他卻如同墮入冰窖之中,那是徹骨的寒冷。
“公子呢?公子在哪裏?你把他怎麼樣了?”朔風突然問道,他那張臉上混雜着淚水與鼻涕,眼神卻帶着焦急。
桓凜終於抬起頭,木着臉看了他一眼,似乎花了半生的力氣才回答了他:“他死了。”
陸青桐和李得清守在門外,這裏不是太極殿正殿,而是另一處偏殿,皇帝執意不肯入太極殿。
門裏突然傳來一聲巨響和類似野獸的嘶吼聲,陸青桐沒有遲疑,立即踹開了門,便看到這樣的一幕,皇帝躺在地上,而一個披頭散髮的人正撲在他身上,雙眼發紅,如幼獸一般,張着嘴便往他的脖子上咬,而皇帝表情一臉麻木,躺在那裏,竟是沒有絲毫反抗。
陸青桐走了過去,一下便將那人從皇帝身上揪開了,惡狠狠地摔在了牆上,手中的劍也落在了他的脖子上。
謀殺皇帝,自然是死罪。
“住手。”皇帝突然叫住了他,“放了他吧。”
陸青桐收回了劍。朔風雖然是個普通人,但是普通人到了極限也是十分恐怖的,他差點掙脫陸青桐抓着他的手,陸青桐只能雙手緊緊地箍着他。
“你害死了公子!我要殺你!”朔風來來回回的都是這句話。陸青桐堅硬的手臂鉗制着他,他一口便咬在他的手上,將鮮血都咬了出來。
桓凜從地上爬了起來:“好好照顧他,別讓他出事。”
桓凜說完便走了出去。
陸青桐看着那個還在他身上尋找完好地方下口的人,知道他身份不簡單,只能用手肘敲暈了他。
桓凜來到了那個冰冷的房間,而床邊已經站了一個人,桓凜怔怔地看着他的臉,眼淚不禁落了下來:“阿盞……”
那人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桓凜像是明白了什麼,臉色迅速冷了下去:“是你,阿盞呢?”
還清依舊沉默。
“夢裏的那些事,是因為你招的魂吧。”桓凜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還帶着微不可查的期待。
“魂已歸天,招來的不過一律殘識,入了陛下的夢,陛下看到的不過是他們的記憶。”
原來如此,前天入夢的是支飲拙,而昨日入夢的便是阿盞。
果真是夢一場,如今夢醒了。
阿盞即使魂魄還在,也不會回來看他一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