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入夢(一)
自謝盞舊日的府邸出來,桓凜的思緒一直是渾渾噩噩的。那是一些廢棄的信紙,有些撕成了幾片,有些則揉成了一團,裏面的許多墨跡也已經暈開了,但是仔細看,都可以看到同一個開頭—桓凜親啟。
那是謝盞的筆跡,是謝盞寫給他的信,但是卻因為某些原因沒寫完而扔在了一邊。再仔細看的話,有些信之間的差異只是措辭不同,仿若他一封信寫了無數遍,最後只得了一份成稿,而其餘的都扔在了這抽屜里。
那些信紙大多都已泛黃,然而卻並非完全一樣,有些黃色深一些,有些黃色淺一些,而有些,卻仍是白紙。整整一個抽屜,已經是累積了幾年的廢紙。
他幾乎可以想像,謝盞坐在書桌前,寫着那些信,寫到一半,皺了眉頭看了一會兒,又是如何揉成一團扔進抽屜里的,一封信便那樣反反覆復的寫着。
在戰場的時候,桓凜每個月都可以收到謝盞寄來的信,只是他從未打開過。只要一打開,他便會想到謝盞與司馬焰糾纏的畫面,如影隨形,揮之不去,最後轉化成一種難以言喻的痛苦。
然而,看着這些信紙,桓凜不禁想到,若是謝盞不愛他,又為何要給他寫信,每封信寫了無數遍,然而若愛他,又為何要與元熙帝在一起呢?
他似乎掉入一個懷疑的怪圈之中,怎麼也無法走出來。
桓凜將那些廢棄的信紙全部帶入了宮中,整個下午都將自己關在太極殿中,將那些零碎的片段一遍一遍地讀着,如同落了魔怔,怎麼也停不下來。
謝盞的信中寫的都是一些瑣事,一如最開始的幾年,謝盞寫的信一般。
今日得了一份古曲譜,明日種的梨樹結果了,後日與哪位下棋贏了,大後日作了一幅畫,瑣屑之事,便那般不厭其煩地寫着。
桓凜的目光緊緊盯着那些信紙,竟是捨不得移開。
他的腦海中不自禁浮現出那個人的樣子,他認真地彈着那古琴曲、一身白衣站在梨樹下、下棋贏了后臉上浮現出喜悅、小心翼翼地描摹着畫,分毫畢現地印在了他的腦海中。
桓凜走到床頭,打開抽屜,那裏本來藏着許多未開封的信件,如今卻都已經化成了灰燼,空蕩蕩的一片。
桓凜獃獃地看了一會,走到桌邊,抓起那些泛黃的信紙,便朝着偏殿走去。
那人依舊躺在那裏,安安靜靜,連動作都未曾變過一分。桓凜走了過去,抓起了他的手,將那些信紙放到他的面前:“這些信是怎麼回事?你是習慣了給我寫信還是因為……”
後面的話他已然問不出來。他不該生出那種奢望,顯得他那般賤,那般卑微。
桓凜沒有再問,而是靠着冰床躺了下來。
夜幕降臨的時候,他又令還清上人招了一次魂,卻依舊是蠟燭全滅,沒有結果。人死如燈滅,他或許是真的走了。
還清上人看着他欲言又止。桓凜離去后,一隻蠟燭突然亮了。還清上人皺着眉頭看着那支蠟燭,亮的位置似乎有些不對。
夜裏,桓凜做了許多紛雜的夢。
他夢到了父親,自五年前,父親去世后,他只能依靠書房裏掛着的一幅畫憶起父親的長相。在桓凜的記憶中,他的父親冷硬如山,是個十分嚴肅的人,對他要求很高。他母親早亡,而他幼時頑皮,所以並沒有少受父親的責罵與棍打。然而,他仍是桓凜最尊重的人。
桓家家道中落,被一眾士族看不起,他父親的願望便是令桓家立於士族之中。桓凜自幼耳濡目染,所以一心想在戰場上立功。父子同心,戰場上的那段日子倒也歡暢。
夢中,半山腰上,他的父親與自幼教習他的老師一起站在那處,目光都落在同一個地方。
那裏,一個少年緊緊摟着另一個少年,恨不得日日膩在一起。半晌后,那少年才依依不捨的離開,跑到一半卻又跑回去,在另一個少年的臉上偷親了一下,臉上充滿了偷香竊玉的喜笑。
“飲拙,你怎麼看?”武將問着身邊的文人。
“少年心性,不得長久。”文人撫着鬍子,思索了片刻道。
“玩物畢竟喪志。”男人的眉頭皺了起來,久久不能舒展開來。
“將軍可小加勸導。”
老將軍的勸導自然是將少年打了一頓。那時的少年正是年輕氣盛不怕打,又與另一少年如膠似漆,傷還未好便又歡快地跑到了另一個少年面前。
這一切都落在那兩人的眼中,老將軍的眉頭皺的越來越緊,終有一日,忍不住對那文人道:“飲拙,凜兒是我一眾兒子中最得意的,以後這桓家也是落在他肩上。桓家的兒子,不能和一個男人不清不楚,被那些士族瞧了笑話。”
“將軍,過幾日就要北上了,這年輕人的熱情最容易被磨滅。上了戰場,那些兒女私情也就淡了。”文人勸慰道。
老將軍的眉頭卻並未舒展開來。
桓凜從睡夢中醒了過來。夢中的景象那般清晰,有如真的一般。他從來不知道他的父親曾經這般注意過他和謝盞之間的事,並且看起來憂心忡忡。那個時候,他並沒有想太多,只覺得他和謝盞互相喜歡便可以長長久久地在一起。
這些他從未知道的事令他產生了一種不安的感覺。他入軍營后,並未如他恩師所說的一般,在戰場上,在血性下,忘記了兒女私情,忘記了那個人。他的父親也時常有意無意地向他提及同僚或下屬的女兒,但是桓凜卻從未放在心上,只說一句‘我已經有心上人了,待我功成而歸,便去娶他’。
他記得他說這句話時,他父親頓時嚴厲起來的表情。那一次,他的父親火氣很大,狠狠地打了他一番,差點將他打個半死,所以桓凜才記得格外清晰。他父親從來未曾那般憤怒過。
桓凜越想越覺得不對勁,然而那只是個夢,他的父親與恩師皆已去世,舊人也所剩無幾,真相已無從得知。若是假的,又為何會平白入夢呢?
桓凜越想越陷入那種恐怖的怪圈中,後半夜不曾入眠。第二日,還清上人推開那扇門,便看到冷冰冰的冰床旁,直愣愣地站着一個人,他面無表情,眼珠一動不動,看起來格外嚇人。
其實當他剛踏進太極殿的時候,便覺得一股冷氣撲面而來。他昨天,似乎真的招來了一些東西,那東西尚未離去。
還清上人又招了一次魂。
桓凜冷着臉站在一旁。
依舊是沒什麼反應,希望已經被磨盡了,所以桓凜沒有太多的失望。
司馬焰的死並沒有引起太大的波瀾。
桓凜將司馬焰的幼子司馬蔭放在身邊養着,又承襲司馬焰的爵位,封為潁川王。他這一做法看似寬厚,實則也是將他當作人質,那些心向司馬家的也不敢多言。
當司馬蔭被宮女帶到桓凜面前的時候,桓凜的眼神在他身上頓了頓。
小小的孩子,裹着白色長衫,扎着兩個小髻,皮膚白皙,唇紅齒白,已經初見俊雅的雛形,那狹長的雙眼和淡如煙的眉,簡直像極了他。若是再早些年遇見他,想必也是這副樣子吧。
桓凜那冰冷的心突然柔和了起來,也暫時忘記了這人是司馬焰的孩子。
“你以後小名便喚阿凝吧。”桓凜走了過去,摸了摸他的腦袋。
謝家阿盞,字子凝。那些老臣們聽到這名字,又不知道要怎麼吐血了。
小孩卻不懂,只是點了點頭。
桓凜給了他一本書,阿凝便抱着那本書整整一天,安安靜靜,乖巧地不像六歲的孩子。
下午的時候,桓凜還是着人去查了自己的父親。
晚上的時候,他又做了一個夢。
夢中一派喧鬧之景,正是桓家軍攻破洛陽,乘勝歸來,百姓夾道歡迎之景。他騎在高頭大馬上,大街兩旁全是人山人海。他本是不該轉頭的,在夢中卻似受牽引一般,下意識地轉過了腦袋,便於茫茫人海看見了那個人。看見他的表情,他的眼神是直直的落在自己身上的,那眼神中似帶着思念與歡喜,待他再看第二眼時,便再也尋不到他了。
畫面突轉,那是他所熟悉的東郊別院。他坐在梨樹下,面前擺着一方古琴,彈得正是那一首他熟悉無比的《鳳求凰》。
他的衣服纖塵不染,手指乾淨白皙,身旁的石桌上擺着一旁水潤的梨,彷彿正在等待遠道而來的客人一般。
突然有個聲音道:“公子,桓家公子剛回來要跟着他爹四處拜訪,過幾日得空便上門了,您別急。”
桓凜猛然從夢中驚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