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錯棋

十六、錯棋

馬蹄聲響如驚雷,卷到衛所門前驟停,馬不嘶,人無聲。馬上騎士清一色烏氈盔笠、玄色大氅,滿身風雪,一臉肅穆,踢蹬、翻鞍、下馬,動作整齊劃一,如同一人。衣帛抖動、皮靴踏雪聲,極輕極快,領頭的校尉率隊快步進門向大堂走來,留在外間的軍役迅速將衛所包抄合圍。

劉玄看着那隊黃衣黑甲的軍役默然疾步走入,心裏不由懷念起來。雖然現下統領一府衛所,功名富貴兼得,適才卻忽然發覺,五年前在緹騎的日子,反而比現在要快活許多。可轉念一想,又暗自苦笑,若真要他放棄現在的生活,心裏未必會捨得。

青龍手扶木匣立在階前,看着緹騎眾人單膝跪地向他行禮,微微頜首示意。他略掃了一眼,已知這次來的五百人,是白虎所率的兩千兒郎里最精英的部分。鷂鷹黑羽在空中盤旋了一陣,收翅落下,又停在青龍肩頭。

抬手示意緹騎暫勿妄動,青龍向衙門對街的高大樟樹招了招手。那樹高處微微一動,抖落些許積雪,一個白色身影如箭飛出,幾個提縱,輕輕落在青龍身邊站定。來人外罩白色披風,臉上木木然沒什麼表情,劉玄細看之下才發現,原來這人帶着人皮面具。

劉玄見青龍望空招手,便明白他在喚回衛所外的埋伏,雖已知指揮使留有后招,卻再想不到所謂的埋伏,居然只有一人。緹騎眾軍皆明白青龍適才的手勢,俱都垂手肅立,靜聽指揮使下令。

青龍轉頭對劉玄說道:“小么兒,你先處理衛所內奸,事後將把總印信給我,今晚寫個條陳上來,我會奏請陛下從輕發落。”劉玄點頭稱是,臉上微有失落,但轉念就振作起來。

青龍輕拍劉玄肩膀以示安慰,轉向肅立階下——此次的緹騎統領——沉聲吩咐:“小吳,你先幫着劉玄將人犯收押,等處理好了再來內堂。”

他頓了頓,接着命令:“派人去高盛酒樓地字三號房,那裏有被制住的暗樁,或許能問出些什麼。”

小吳叫吳戈,是這次隨白虎南下的兩千緹騎統領,聞言躬身領命指揮下去,眾軍役立即動手拿人。緹騎中皆是天字營精英,除去有資格晉陞指揮同知、僉事的幾位,依然使用天字營編號,其餘人員都會賜給姓名。仍有記憶有原名的叫回原名,不記得的,就按百家姓順序定姓重取。

青龍提了木匣,走到王僉書和孫師爺面前,低頭冷冷說道:“你們最好馬上招供,我現下沒什麼耐性。”

說完轉身舉步向內堂走去,於錚解了披風一言不發,緊緊跟隨,看他腳步,似乎有些焦急。

走到內堂無人處,青龍一個踉蹌,忙將木匣豎立地面撐住,黑羽一嚇,振翅飛到房樑上,歪了頭向下看。於錚急抬手,一連三掌拍在青龍後背,轉身抬腳勾了一張椅子過來,忙扶他坐下。

號脈之時,只覺青龍的手在微微顫抖,於錚眼含怒火,咬牙切齒地說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

“知道。”青龍輕吐一口氣,閉着眼靠在椅背上,淡淡回答,“纏綿發作的間隔時間,比以前縮短了。”

“知道還這麼拚命?嫌自己死得不夠快?”

“勞你費心。”

於錚聽他隨口敷衍,心裏火氣騰騰直冒,抬手一掌就向身邊的桌子劈了下去,頓時木屑飛揚,桌子悄無聲息粉碎,滿地狼藉。樑上的黑羽嘯叫一聲,呼地飛了下來,落在靠立青龍身旁的木匣上,頸間的羽毛豎起,黃褐色鷹瞳警惕地盯着於錚。

青龍睜眼一看,輕撫掌笑道:“好身手!好內力!”

於錚氣結,抬腿轉身就走,幾大步跨到門口站住,又折了回來,扯過一張椅子坐得極遠,抱胸抬頭望着頂梁,再不看青龍。青龍瞧他良久,慢慢把眼閉上,面無表情,也不知在想些什麼。那黑鷹見青龍不動,收順頸羽,翅膀微張,跳到他腿上,喉間咕嚕了幾聲。青龍眼也不睜,伸手指輕撓黑羽頸脖後背,黑羽用喙在他手上輕輕一啄,微眯了眼,縮起脖子,似是極為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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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堂的沉默,直到吳戈和劉玄辦完事回來複命,方才打破。於錚看了那兩人一眼,拉着凳子坐得更遠些,還是抄手望房梁,一動不動,眼中怒火尤甚,顯是氣還未消。

兩人看到地上碎裂的木桌俱是一愣,見青龍若無其事,便也不開口詢問。劉玄在一旁垂手肅立,吳戈走到青龍身前站定,看了看他臉色,有些擔心地問:“大人,白虎大人說您受了傷,現在怎樣?”劉玄聞言向前跨了一步,面帶憂容。

“還好,不礙事。”青龍睜開眼,微微展顏示意不用擔心,一瞥遠遠坐着的於錚,輕咳一聲:“小於。”

於錚聽喚,明白是要自己迴避,呼地從椅上跳起來,低眼仍是不看青龍,繃著臉走出內堂去前廳。他帶着人皮面具,別人也瞧不見他表情,但那種想找人打架的眼神和氣勢,倒是格外分明。

目送於錚走出內堂,青龍斂了笑容,沉聲問道,“死傷如何?”

吳戈知是問他最初在常州遇襲的戰況,肅容回答:“傷104人,死42人,鷂鷹折了4隻,只剩下黑羽。”

他看了看青龍懷中的黑鷹,接着稟報:“那些人很清楚緹騎的聯絡方式,一開始便射殺鷂鷹,還好黑羽反應快,只擦傷了腹部。”黑羽輕輕叫了一聲,似乎知道在說它。

青龍皺眉,眼中寒光一閃:“對方呢?”

“留了兩個活口。”

“可問出什麼?”

“問出一些。”

劉玄在旁聽了眼皮一跳,他從緹騎出來,自然心知這幾句話包含了多少血腥殺伐和殘酷手段。青龍閉了眼,撓着黑羽頸背的手輕輕一抬,示意吳戈繼續。

“來人都是受藥物操控的死士,拿住的兩個活口,便是那些死士的操控師,嘴倒是挺緊。不過,白虎大人已經問出,龍七人頭的懸賞,是由一個叫恆社的牙行發出。此次劫殺,恆社恐怕也脫不了干係。”

“恆社?”青龍眉頭鎖得更深,為何他的情報里,沒有這個組織的資料?

“恆社成立已久,只是一直本本分分,不顯山露水,聽說在各地都有分號。平日做正當生意,和江湖朝堂似乎也沒什麼往來,不知為何吃了豹子膽,要跟我們錦衣衛作對。常州分號在劫殺之後便撤走,白虎大人已通知臨近各州府衛所,着當地緝拿監控。”

“大人。”劉玄聽到“恆社”的名字不由一驚,忙趨前稟報,“鎮江確實有恆社的分號,我這就帶人去搜捕!”

“來不及了。”青龍眼皮一動,“適才緹騎到達的時候,恐怕就已經驚動他們。”

他略一沉吟,睜開眼直起身:“小么兒,你帶人去瞧瞧,看還能不能找到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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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各自忙碌,時間很快流逝。天色漸晚,劉玄從外間回來,親自到伙房吩咐做飯,安排好房間請青龍入住。不一會兒,他便笑嘻嘻地端了飯菜送來,一起幫忙的吳戈,臉上也微帶着笑容,他們兩個品級不算低,居然毫不介意給青龍跑腿打下手。於錚在一旁看着,只覺兩人瞧起來都似笑得有些鬼祟,心裏正覺奇怪,結果他們放下飯菜,都背對着青龍,向於錚擠眉弄眼,上來勾肩搭背,拉着他一起出去了。

青龍有事煩心,倒未曾留意,只聽三人走出房門便竊竊私語,然後低聲笑着走遠。青龍雖略感奇怪,但想到三人年齡相近,又是可信任之人,也不覺得有什麼蹊蹺處。他這幾天胃口極差,但今晚的飯菜很可口,且都是他喜歡的菜式,反倒多吃了一些。

飯後於錚過來,步伐輕巧許多,他臉上有面具擋着看不到表情,但眼裏帶着笑意,大概是飯間聽到了什麼趣事。進門看到青龍靠在椅上含笑逗着黑鷹,不由愣了愣,只覺那笑容放鬆愜意,有些懶洋洋,在青龍臉上倒是從未見過。

他猶豫了一下,忍不住開口問:“為什麼不把你中毒的事告訴你的下屬?”

青龍斂了笑容,垂着眼瞼淡然說道:“鎮江常州局勢未定,告訴他們也於事無補,那隻會動搖軍心。”

於錚不由着急:“你要是突然死了,難道他們就不會軍心渙散?”

青龍眼也不抬:“到時候再說,至少現在不行。”

“你夠狠心!”於錚皺眉,只覺青龍不單對自己狠心,對下屬也狠心。

青龍斜睨他:“你很婆媽。”

於錚頓覺火氣又上來,悶悶說道:“我先去告訴葉大人,把他安頓好了再來。”

說完轉身就走,忽聽身後青龍喚他:“於捕頭。”

於錚氣呼呼回過頭:“大人還有何吩咐!”

“謝了。”

聲音輕得幾乎不可聞,於錚聽來卻彷彿響如驚雷,他呆了許久,忽然扭捏起來,諾諾道:“呃,舉手之勞,也沒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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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龍目送於錚離去,總覺得心弦依然緊繃,似乎有什麼事自己沒有考慮周全,或是算漏了什麼。

他踱到門邊,把黑羽放出去,眼看那鷹在院中繞了幾圈,飛入吳戈等人居住的房間,轉身來到床邊,靴也不脫,仰天重重倒在床上,閉了眼梳理思路。

鎮江恆社分號果然已撤走,牙行燒成一片白地,什麼都沒有留下。大雪天仍能燒得這般乾淨,顯是早有準備。那些暗樁也只知是恆社找人委託,並不清楚僱主是誰。王僉書和孫師爺級別不夠,除去曹侍郎、常州衛所和恆社,再招不出其他更有價值的東西。他們清楚曹侍郎上面還有人,但具體是誰卻無法知曉,這些倒都在青龍的意料之中。

只是這曹侍郎在朝中頗為古怪微妙,他似乎誰都結交,但和誰的交情都不深,既不算引人注目,也不算平庸無能,只是諸多平常京官中的一員,在各個朋黨派別間騎牆搖擺,一直不知道他聽命於誰。

這在平時看起來很正常,只是如今情形卻極不正常。這種人應該不會夠膽和錦衣衛司作對,那麼,是誰給了他這個膽量?曹侍郎也應該能知道事情敗露的後果,能讓他這麼做,那人必是做了擔保、留足后招,且許了極大的好處。如果曹侍郎其實一直都暗中聽命與此人,那這僱主實在是極為可怕的對手。

看做事行徑,這人不是二十四衙門的那位,有這種實力手段的,除去六部尚書,便只餘下幾位閣臣。首輔趙謹言雖也有朋黨勢力,卻算是內閣里最乾淨的,那麼,次輔盧潤呢?只是,前任青龍和他關係還算不錯,他有什麼理由布下這個殺局?

心裏總是有事掛懷,然而一時間又想不起來,只覺這事至關重要,若想不透,怕會牽連全局。

正有些頭痛,門外忽有人輕輕一笑:“喲,青龍大人在想什麼這麼入神?連客人來了都不知道?”聲音軟糯柔美,竟是李玉。

聽見來聲,青龍腦中電光火石般一閃,猛然醒覺,李玉給他的資料里,沒有恆社!

青龍皺了皺眉,想起身下床,手腳卻忽然沒了力氣,整個人都動彈不得。不由暗自心驚,仍是笑着開口問道:“竊娘,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說完才發現,竟是連聲音都虛弱起來,輕得似乎只有自己才能聽見。

李玉輕輕走到床邊,低頭瞧他,臉上有些歡喜,像是鬆了口氣,又有些得意:“竊娘想你,所以巴巴地跑來看你,青龍大人有沒有想着竊娘?”

“小么兒讓你進來的?”青龍嘆了口氣,聲音提不起來,輕得像是耳語,“晚上的飯菜也是你做的。”

“我叫小么兒先瞞着你,他也想給你一個驚喜。”李玉笑靨如花,娉娉婷婷在青龍床沿坐下,“那傻小子,原本在緹騎的時候,就以為我是你的女人,你手下那個小吳,也好騙得很。”

“你給我吃了什麼?”

“紅酥手。”

青龍皺眉:“怎的味道變了?”

李玉眨了眨眼,笑容裏帶了一絲調皮,“清泉教我改過方子,無色無嗅無味,果然青龍大人就吃不出來了。”

“鄒澈的未婚妻,原來是你。”青龍恍然,總算想透了另一樁自己一直掛懷的事,“你既已知我中了纏綿,又何必多此一舉。”

“我怕你發瘋。”李玉的眼光悠遠中帶着后怕,似乎想起了往事,“有些教訓,一次就足夠。”

“即便你用藥制住我,衛所四周有緹騎戒備,你未必出得去。”

李玉捂嘴輕笑,袖口露出紅色蔻丹:“青龍大人忘了我門下都是些什麼人?鎮江衛所里的菜蔬米糧這些日常用物,都是七巧門中人運送提供的。別說是我,即便把你一起帶出去,也是輕而易舉。”

青龍無奈苦笑:“你想把我放到菜筐里,還是裝進米袋裏?”

“現下可還沒想好。”像是知道青龍在拖延時間,李玉點漆般的眼睛一轉,抿嘴笑道:“小么兒怕打攪我們,你的緹騎,又不知道自家大人毫無抵抗之力,今晚都在忙着審案,不會來了。”

她伸了手指,輕輕描着青龍臉形輪廓,嘆氣道:“怪只怪你太強,讓你的那班手下太放心,他們從來都沒想到過,自家大人也會有這麼軟弱的時候。”

她邊說邊從袖中拿出一條香帕,極輕極快蓋在青龍臉上。香風撲鼻,青龍只覺天旋地轉,意識漸漸模糊起來。

朦朧中,似覺李玉伏下身子,在他耳邊輕聲問:“青龍大人,你不是能憑呼吸和腳步聲辨別識人的嗎?怎的在清泉那裏沒聽出是我?”

那日為什麼沒聽出是李玉?估計是知道了自己確切死期的緣故。

青龍失去知覺前,暗自苦笑,原來對於生死,他並不象自己所想的那樣完全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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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錦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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