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縣令
在將葯送到了幾位受傷了的弟兄的妻子手上后,許馳疾步走去了縣衙,他覺得要和張縣令商量一下,不能擅作主張,因為如果私自調動衙門裏的捕快,那就是越權、蔑視上官了,許馳因受張縣令知遇之恩,會在各個方面儘力地維護他的權威。
張縣令名叫張作誠,原是前年科舉榜眼,可惜因為書生意氣寫藏字文暗諷帝都一位高官借納妾之機大肆收禮,賣官鬻爵,被媚上小人告知那高官的心腹后,被那高官的心腹隨手發配到了這窮山惡水、山賊肆虐之地,希望借這裏肆虐的山賊的刀來殺人。
但這位朝氣勃勃的張縣令並沒有就此沉淪,既沒有像其他同僚那樣將縣衙里的許多官職賣給當地地頭蛇換成銀子,也沒有對城外匪患視而不見。
他反而在古縣舉行了一場場納賢大會,擇優錄取大小文武官吏,勵精圖治,發展民生,而許馳就是在比武中奪得第一而被他一眼相中任命為了捕頭,主管衙門。
許馳也知恩圖報,恪盡職守,凡大事都會主動徵求這位張作誠縣令的意見。
許馳此時為趕時間,用了輕功,沒有走大門,在縣衙諸多建築的瓦頂上一掠而過,一路風風火火,只有少數在縣衙里的皂吏和捕快們注意到了瓦頂上一個一掠而過的人影,當他們下意識抬頭時,許馳早已過去了,他們知道那是許捕頭,也早已習慣了許捕頭的風風火火,聳聳肩后就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許馳一個翻身輕盈飄下,落到了張縣令的書房前,許馳知道張縣令的習慣,平常沒事,他都是在書房裏看書,今天也不例外。
張縣令也就比許馳大一點,很是年輕,平常兩人就很是熟絡,互相之間有共同語言,且以兄弟相稱,要不是許馳武藝高強,且是光明正大地奪得了第一,古縣絕對會有閑人傳張縣令之所以讓年紀輕輕的許馳當捕頭,是因為張縣令有龍陽之好,許捕頭就是他的相好。
許馳覺得自己的大哥說好聽點是書生意氣,說不好聽點就是迂腐、腦袋缺根筋,最討厭人情應酬和迂迴,一切都喜歡直來直往,沒有什麼心機,要不是剛來的時候大哥承蒙他恩師教他的一記神來之筆,舉行了十幾場納賢大會,招到了許馳和其他人頂在前面為其衝鋒陷陣,他早就被縣衙里一乾地頭蛇皂吏架空了。
許馳覺得時間緊迫,於是沒有敲門,逕自推開門走了進去,他覺得兩人關係這麼好,也就懶得行禮,直接開門見山地說道:“張哥,我懷疑昨夜汪府鬧鬼的事情一事有人搗鬼,嫌犯就是那被汪大富請去抓鬼的秦姓老道,他所圖甚大,我怕到時候出事。”
正伏案練字的張縣令聞聲抬頭,無意中毛筆在紙上重重一撇,頓時張縣令暗自皺眉,他很不習慣許馳的風風火火。
許馳接著說道:“我懷疑那秦姓老道別有所圖,如今時間緊迫,汪大富已經開始按其所說疏散家眷了,現在兄弟們都散衙了,我怕臨時叫來不及了,還請大哥你儘快決斷。”
張縣令表面並沒有說出自己的不滿,他想了想,雷厲風行地一揮手,做出一副甩手掌柜的做派:“小弟,你領人去辦就是,自己調人,出了事我兜着。”
早就料到張縣令會這樣說的許馳點頭,抱拳道:“哥,那我叫人去了。”
說完許馳雷厲風行地轉身就走。
這時,張縣令突然伸手、出聲叫住了他:“等等,小弟你也知道,為了剿匪一事,捕快和衙役現在已經大大超編了,就算搭上古縣的稅收,縣衙下個月還是給他們發不起銀子,要是那秦姓老道是江湖騙子,你幫了汪大富的忙,就藉機吃吃汪大富這個大戶,連帶讓那幾位受傷的弟兄的下幾個月葯錢有個着落。”
許馳頓時笑了,這句哥他叫得心甘情願。
許馳鄭重應了一聲,出了書房,轉身關上了門。
而張縣令則重新坐回去拿起毛筆,卻發現自己心煩意亂,失去練字的心境了,於是他長嘆一聲,將毛筆掛回筆架,坐在太師椅上開始發獃。
一個時辰后,一個穿着捕快官衣的男子敲了敲門,不等張作誠發聲,他就逕自推開門走進了張作誠的書房。
之所以是說穿着捕快官衣的男人,而不是說捕快,是因為張作誠記得縣衙里每一位捕快的長相和聲音,這名男子並不是古縣的捕快。
張作誠面色陰鬱,想要叫人前來護駕,見狀,這名假冒捕快的男子輕聲道:“張縣令,我是牛三侄子的哥哥。”
聽到這句話,頓時張作誠渾身放鬆了下去,因為這是他和汪大富商量好的暗號,能說出這句話的人都是汪大富的心腹。於是張縣令端正坐姿,因為先前他還以為是古縣城外的山賊又摸進縣城了,差點躲到桌子下面去了。
男子恭敬地拱手彎腰,抬起頭道:“我家老爺考慮了一番,覺得您的提議很好,張縣令死當謚文正。”
這個馬屁拍在張作誠心裏了,不管是不是汪大富這樣大字不識的土包子說的,張作誠都很開心,他溫聲道:“坐,本官不求青史留名,只求主政一方,治下百姓太平安樂。汪大富是個很聰明的生意人。”
“在下不敢坐。”男子再次拱手彎腰表達了自己的謝意,他抬起頭說道:“張縣令大事將成,屆時張縣令的官帽肯定會往上挪一挪,但是……”
男子一瞥張作誠臉上的神態,接著說道:“我家老爺的那個煩心事……”
張作誠面色冷了下來,打斷道:“告訴汪大富,剿匪事了,我會給他一個交代的,我要五萬兩打點上官。”
男子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好。能夠得到我家老爺的信任是我今生最為榮幸的事情,古縣有您這樣一位縣令也是非常榮幸的事情,這件事我可以代替汪家做主,汪家答應了,屆時還請張知府多多扶持汪家的生意。”
張作誠意興闌珊地揮了揮手:“行了,就這樣,等剿匪事了再說吧,現在八字都沒一撇,本官要練字了。”
男子第三次抱拳彎腰,轉身欲走,張作誠卻突然出聲叫住了他:“慢着,本官覺得汪大富就是個草包,怎麼可能有你這麼優秀的手下,你所圖不小啊。”
男子轉身,一臉疑惑不解,張作誠則笑道:“本官了解汪大富,他自以為眼光絕頂,實則蠢笨如豬,能有那麼大一片家業只是運氣好而已。本官的意思是也許將來本官能與你合作,而不是與那蠢笨如豬的汪大富合作,你給他當手下屈才了。”
男子意味深長地對着秦平丘笑了笑,如蛇一般悄無聲息地出去了。
張作誠走過去關上門,回頭時看到了自己身後牆上那裱起來的“公正廉明”四個大字時,頓時如遭雷擊,臉上出現了哀切且悲傷的表情,這四個字是他第一天上任時寫給以後的自己的,現在張作誠感覺以前的自己正捏着拳頭,一臉鄙視、蔑視地看着他。
要是以前的自己,看見這樣官商勾結的場面肯定會痛罵狗官,寫文嘲諷。那時的張作誠血還沒有冷下來,滿腦子想的是做個好官、清官,可是世道不仁,官場黑暗,當同窗們大多都已有了錦繡前程,他張作誠還是在這個偏僻的縣城裏碌碌無為,無所事事,每天就負責處理左鄰右舍的糾紛和一些丟了雞鴨的小案件。
哪怕隨着他的上任,隨着他的勵精圖治,古縣治安好了許多,百姓生活安穩,那些山賊變得不敢太過放肆,再也不敢踏入古縣半步,他張作誠還是在涼州一年一次的官員考評里得了個最次的丁等,原因只是張作誠沒有花錢打點。
要知道,當時要不是他張作誠沒有背景,拼不過那幾個世家子弟,這個科舉狀元郎的頭銜就應該是他的,這樣的人主政一方怎麼可能只有一個丁等的評價。
現在張作誠再也沒有浪費時間想過如何讓治下的百姓生活得安定富裕、如何減少一些不該有的稅收,反而經常想的是那些不如自己的同窗會不會在自己不敢去的同窗聚會上對自己大肆嘲諷,無情鄙視。
一想到那樣的場面,他張作誠就心如刀割,他不想自己的大好年華浪費在古縣這麼一個小地方,他對每天處理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感到厭倦、感到噁心,甚至發展到一聽見擊鼓鳴冤的聲音他就頭暈眼花,於是他張作誠開始放權給手下的官吏,讓他們處理。他張作誠只想青史留名,死當謚文正,哪怕他必須要變成以前的自己最為鄙視的那種狗官。
兩年前的冬天,沒有過冬餘糧的山賊們摸進了縣城,燒殺搶掠,張作誠帶着當時守夜的捕快衙役們奮起抵抗,他張作誠作為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同樣敢於執刀挺上,最終許馳糾集着一幫各自為戰的古縣捕快衙役們剿滅了縣城內肆虐的大批山賊后前來增援縣衙,當時張作誠身中五刀,刀刀要害,已是瀕死之際,卻奇迹般地活了下來。
事後,他張作誠出去縣衙巡視古縣恢復得如何,所到之處,聽到的卻全是古縣百姓們叱罵他的聲音,說古縣之所以損失慘重,全是因為有個廢物縣令,這個時候百姓們卻全都忘記了要不是他張作誠,他們仍在溫飽線上掙扎,一天到晚要交許多莫名其妙的稅,要是沒有張作誠以身效仿,讓衙門裏一干捕快衙役紛紛捨命相搏,可能當夜之後古縣就會家家身穿縞素。
就在這一天,聽着那些市井愚民的議論,張作誠悄然發生了改變,他明面上還是那麼充滿正氣,一心為民,暗地裏,他除了那剛來古縣的那幾天,第一次失眠了,他覺得自己一心為民又有什麼意義呢?習慣忘恩負義的百姓還不是會戳你的脊梁骨?
為他們付出,不值!
也該為自己考慮考慮了。
半個月後,帝都一位與張作誠恩師有舊的高官收到了一封信,信中極盡媚上討好之能事,且為這位高官提出諸多良議,讓這位已是有着“隱皇帝”綽號的高官龍顏大悅,於是,那位高官記住了張作誠的名字,認為他能為自己當位謀士,而張作誠以自己的尊嚴和風骨換到的,僅僅是那位高官一個近乎施捨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