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五章:模糊

第一百八十五章:模糊

老紳士看起來剛剛經歷了長途跋涉,顯得有些疲勞,隨便在吧枱前找了一個位子,向女招待們揮了揮手,不過這種地方好像沒有供他這種人士消遣的高檔酒水,要解除疲勞只有啤酒。女招待好像在對他解釋,老人笑着點頭表示並不介意。

他彷彿很快就適應了喧鬧的環境,俯在粗糙的吧枱上,手執酒杯慢慢地喝,邊同女招待們交談,邊打量酒吧的模樣,看樣子就是一個純粹的觀光客。凌伽坐在離他十米遠的地方安靜獃著,感覺時間過去了很久,其實只有一個月而已。

老紳士的目光繞酒吧大廳環顧了一圈,慢慢落向和自己面對面的坐在吧枱另一直角邊上的人。凌伽渾身突然猛地一抖,舉起酒杯擋住自己的臉,他自知現在的模樣同以前大相逕庭,再熟悉的人恐怕也無法隔着這麼遠的距離一眼認出他,但是面對老紳士,他卻沒這個信心。但是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擔心,好像身上攜帶着重重的負擔而怕被熟人認出,想要脫離世界的念頭在這一刻達到極致。

“嗨,哥們兒,你有什麼不妥?”勞倫斯疑惑問道,也難怪,凌伽的反應有點太突兀了。

老紳士的目光並沒有停留,在眾人身上掃過一圈,又回到了姑娘們的身上。

“沒事。”凌伽說,暗自鬆了一口氣。

勞倫斯卻開始了自己的八卦,張狂地笑道:“看那老頭,色迷迷地跟你的姑娘說話,哥們兒你要再不行動姑娘就要被搶走啦,”他似乎已經認定凌伽的過度反應是因為這件事,愣頭青似的挽起袖子,“要不要替你教訓教訓他?”

此時凌伽不用看也能知道他是酒蟲衝上腦袋了,自己愣神的短暫時間裏至少十杯啤酒進了他的肚子。他按住要站起來的勞倫斯,把自己的語氣調整到非常平靜:“作為東道主,對觀光客客氣一點吧。”

當然如果他沒認錯的話,勞倫斯真的衝上去也只能挨揍,這個頭腦簡單的肌肉漢子真能幹出這樣的事來,無端尋釁在海灘漁民中間不算過分,更不用說對遊客。凌伽眨眨眼睛想看得更清楚些,但老紳士已經背過了臉去。

“您第一次到島上來嗎?”不幸被凌伽拒絕的女招待笑着問老人。

“不是第一次了,不過上次是什麼時候已經忘記了,”老人說,“這裏一向是很美的地方,不過老了,就覺得海風有些涼。”

“晚風是很涼的,老人家還是不要再在外面呆了吧,”女招待說,“需要我幫忙找入住的地方嗎?”

“那就不用了,謝謝,”老人笑道,“入住的地方早已經找好了,來這裏就是為了喝杯酒,看看有沒有認識的熟人。”

熟人?女招待啞然失笑,瞅了瞅滿屋大呼小叫的漢子們,覺得這群說話都不會小點聲的粗狂男人,和這個一舉一動都超級符合舊派紳士的老人,怎麼看都融合不到一起……也不完全是,除了那個過分矜持的年輕人,想到自己被拒絕,女招待心裏陡然湧上一股幽怨。

老紳士放下飲了半杯的啤酒,從懷裏掏出紙幣和玫瑰花疊放在吧枱上,笑着道別:“謝謝你的酒,祝你愉快。”

他裹緊自己的長風衣,推門走了。女招待小心地把玫瑰花收進口袋裏,雖然送花的是個年齡絕不相稱的老人,換做年輕男子來執行她可能會更加高興,不過在這種地方受到這種禮貌的待遇實在太少見了,還是小小地驚喜了一把。

海風從開啟的門裏擠進一片又被隔絕在外面,冰冷的氣息撫在凌伽的臉上,把他稍稍上涌的酒意盡數驅散,他突然拍拍勞倫斯的肩膀說:“酒鬼,這次酒我請,不過現在我有事要先走了。”

他不聽勞倫斯的絮叨,反正從這傢伙口中說不出什麼和女人無關的話題,他從衣服里把零零散散的鈔票扔在吧枱上,擠開人群朝門走去。勞倫斯在他背後嘟嘟囔囔,臉上佈滿賤笑,大概以為他反悔,急不可耐地去挽回姑娘的心了。

凌伽推開門,海風果真是冰涼的,和酒精熱碰撞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戰。破敗的街道上燈光零落,人影了了,卻不見了長風衣裹身的老紳士,街上沒有衚衕,除非他進了別的房子,否則不可能在幾秒鐘內跑出視線之外。凌伽覺得如果仔細尋找的話也許可以找到,但是他卻猶豫了。

或者說,他根本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衝出來,如果真的和老紳士打個照面,他該說些什麼話呢。那張蒼老的臉彷彿隔了數年又轉到自己眼前,半分熟悉半分陌生,他承認自己慌亂過,現在卻又無法確認是不是認錯了。

不過認對了又怎樣。

凌伽緩步走下台階,站在街道上,在高出所有人的地方看人群時,他感覺自己不屬於這裏,然而走下來,把身上的魚腥氣混入人群之中,看大家或厭棄或習慣的目光,融合的感覺就又慢慢回歸了,這時他覺得自己是個地地道道的漁民,和以往的凌伽半點關係都沒有。

話說回來,這就是他曾經幻想過的生活,藏在世界某人誰也不知道更找不到的角落裏,做永遠無法引人注目的事情維持生計,無人知曉過去,於是得以和怪人的身份劃清界限,把“凌伽”的名字拋棄掉,反正他也已經忘記自己真正的名字了。

他一直以為這是擺脫命運的唯一辦法,現在正在努力,如果沒有唯一的牽絆,他覺得自己完全可以成功,然而那牽絆卻是他怎麼努力都無法完成的事情。執着和無能為力混合就會變成自暴自棄,依靠自暴自棄的話,或許可以把“凌伽”之名也忘掉。

他沿着破敗的街慢慢走,老紳士的突然出現讓他恍如陷入了幻覺之中,方向不明,海風瀟瀟,包裹住寂寥的身影。

弗若拉把薄薄幾張文件疊放在傅哥斯的桌上,又被大手一把拍散,大廳般寬敞的辦公室里,氣氛卻僵硬到彷彿空氣都無法流通,健壯如熊般的身影坐在辦公桌後面,籠罩在陰暗中,白亮的光卻盡數集中在站立的年輕女子身上。這是審訊犯人時慣用的方法,讓她覺得整個空間裏只有自己一人,卻又像四面八方充滿了危險,隨時都會從黑暗的角落裏伸出一把刀來。

不過再危險的環境也無法讓身經百戰的精英殺手膽怯,她所有的壓力都只來自於坐在桌后的人,那個雄偉的男人,無時不刻不給予人山一般沉重的壓迫感。其實她也沒犯什麼錯,大海撈針沒有撈到而已。

“那面鏡子呢?”傅哥斯問,渾厚的聲音回蕩整個大廳。

“對不起先生,我正在找。”弗若拉垂下頭,沉聲回答。

“這個答案我已經聽了三次。”傅哥斯說。

“很抱歉,但請再給我一點時間。”

“沒有比時間更寶貴的東西,”傅哥斯冷冷一笑,“你在浪費我最寶貴的東西,你知道么?”

弗若拉額頭冒出汗珠,她的伶牙俐齒在此時根本派不上用場,說錯任何一個詞都有可能觸發上怒而讓自己遇難,然而沉默是更愚蠢的回答,因為那會證明她很沒用,連為自己辯解爭取機會的本領都沒有。

她知道修就在旁邊,不過沒膽量去看他並且求助,黑暗裏傅哥斯的目光像柄重斧壓在她的頭頂,求助的舉動也會暴露膽怯。時間一秒一秒的過去,她幾乎覺得自己要窒息了,也不知道黑暗裏是不是存在一把上膛的槍,預備在傅哥斯失去耐心的時候取走她的性命以消除主人的怒火。這種事在柏休斯家族真正領導人的身上發生一點都不誇張,作為一個乖張暴虐的君主,人命在他眼裏不是值得珍惜的東西,不管是敵人地還是手下的,除了幾個真正的得力助手外,任何人都是工具。

“又十秒鐘過去了,”傅哥斯緩緩說,“你知道世界上每十秒鐘會死多少人么,幾千還是幾萬,所以多一個少一個沒什麼所謂,但偏偏你想讓他死的那個人活得卻異常頑強,聽起來多怪對不對?”

弗若拉在腦海里迅速思索他所說話的含義,以便能在第一時間回答,但她不是神,對某些事也無能為力。

“那個年輕人呢?”傅哥斯好像很隨意似的,在發表完哲學演說后問道。

果然來了,弗若拉咬咬嘴唇,用了比較婉轉的答案:“他還沒有離開克里特島。”

“哦,那你知道他在什麼地方?”

“不知。”

“鏡子在他手裏嗎?”

“不知。”

“家主還在為他提供庇護么?”

“……不知。”

連續的不知讓弗若拉自己都開始絕望了,如果黑暗裏真的有一把槍,現在扳機應該馬上扣下了吧,最後一個問題也已經超過了她的職務範圍,她是殺手出身而不是刑偵。老闆已經開始刁難她。

修從開始到現在一直在當看客,但局勢一路下轉,他也不得不出來救救場了。

在弗若拉完全看不清楚的前方,傅哥斯仰靠在椅背上,修在他身邊俯下身輕聲耳語,替自己的部下求情,他也只能直截了當地央求機會,弗若拉的確沒完成任務,這是不可爭議的,但其中諸多貓膩,只有他和另外一個人清楚。

顯然他所說話語的分量是弗若拉千萬句辯解也無法相比的。弗若拉幾乎能感覺到束縛住自己的沉重壓力在慢慢減退,不過她仍然低垂着頭恭敬如初。

修直起身子,傅哥斯面龐上的陰沉減了數分。

“又一次機會,”他說,“不要讓我太失望,我要鏡子,還有年輕人的頭顱。”

“萬分感謝,先生。”弗若拉渾身一松。

“帶她出去吧修,”傅哥斯笑着說,“小姑娘的腳大概已經軟了。”

他就像一隻猛虎咧開了嘴,笑也無法代表友善,弗若拉確實有些腳軟的感覺。修從黑暗中走出來,對她招招手。

弗若拉跟着他走出黑色的大門,房門關閉的一剎那,積壓的惶恐盡數揮發,她渾身已經被汗水濕透,對話的最後一刻,她的確聽到了槍支收起的聲音,她曾面對過無數死局,卻從來沒有那一場予以如此強烈的危險,即使是真正的死也不曾。

修一路無語,沉默着穿過幽暗走廊,一直到走出城堡式的樓房,隨行的僕人掩上那扇沉重的門,好像把地獄同人間隔開。草地的氣息重回弗若拉鼻間,她覺得這仿若重生。

以她的地位無法經常見到傅哥斯,但面見這位暴虐的君王絕對不是賞賜。

“謝謝您,先生。”她在修背後說。

“沒什麼可道謝的,”修笑道,“任務的確有些超過你的能力,我也有責任。”

他頓一頓,又輕輕說:“對你來說,傅哥斯先生的確不是好的主人。”

弗若拉面色一僵:“不,先生,我絕沒有對傅哥斯大人不滿……”

修搖搖頭打斷她的話,臉上始終掛着溫和的笑:“不需要害怕。”

“是。”弗若拉低聲應着,第一次感覺自己被當成了女孩來看待,她本來就只有二十三歲,但女孩的感覺已經有十多年沒體驗到了,從傳承覺醒被鑒定而接受殺手訓練開始。

“你感覺到了一把槍指着你嗎?”修問道。

弗若拉心底一顫,那果然不是錯覺,她猶豫一下,點了點頭,這應該不算不敬。

修輕嘆一下:“有人在黑暗裏拿槍指着你的頭,只要傅哥斯先生點下頭,就取走你的命,不過這並不代表他對你不滿,只是一個遊戲而已,無論你答得好不好,都有可能被殺死,傅哥斯先生喜歡觀賞他人的戰慄,至於最後是不是扣下扳機則取決於心情,你活下來只是因為運氣,反正你的任務隨時都可以讓別人代勞。”

弗若拉心被揪了一下,不過她已經猜到了不少,所以沒多少驚訝,修說的“不是好的主人”大概就是指這個,但他沒必要透露這個遊戲。

“為什麼……”

“為什麼告訴你對吧,”修接著說,“因為拿槍的就是我,今天第一次指着你的頭。”

他從衣服口袋裏掏出槍支,放在弗若拉的手上。?弗若拉呆了呆,將那支沉重的黑色伯萊塔手槍緊緊握住。

“謝謝。”她說。

“為什麼總是道謝?”修笑着問。

“我本來不會知道這些事的,謝謝修先生能告訴我,如果因此而死,也能做一個明白的靈魂。”弗若拉說。

“咳……如果剛才你死了,我也無法告訴你了。”修搖搖頭,“抱歉,我不明白傅哥斯先生為什麼嗜好這樣的遊戲,所以也無能為力。”

“但您剛才為我求情了。”弗若拉說,她雖然看不清前方發生了什麼,但壓力不會無緣無故消失。

修微微撇一撇嘴角:“你好像總在為別人找脫罪的理由。”

弗若拉一怔,是啊,真的,但是為什麼,她不應該是這樣的人。一個精英殺手無論面對什麼樣的人,都不應該想對方的好,以免在開槍的時候手軟,這是禁忌,禁忌的意思是,即使面對可以信任的上司,也不應該流露。

“對不起,先生。”弗若拉恭身為自己的錯誤道歉。

“沒關係,”修看了她一會兒,轉身慢慢走開,“今天的遊戲也不儘是壞的,教你提防來自任何方向的刀槍,因為它們不一定由敵人握着,記住。”

“是,謝謝教導。”弗若拉沉聲說,原本隱隱可察覺的情緒在這一刻盡數消除,她變得內斂而凌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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