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最接近地獄的地方

第一百八十三章:最接近地獄的地方

兩邊的會議在同時結束,各自決定了某件重要的事。楚馮河找到楚罌的時候,他又回到了藏在暗襲基地最深處的英烈祠堂,在剛剛設立的楚州的位置旁邊擺上了新的靈位和遺照,新的黑色匣子盛裝着死者骨灰。不過他早上剛剛做過的特殊儀式是做不成了,殘鬼的灰燼被酒和成了泥水,酒香還沒有完全散開,而他還不知道自己做了錯事。

木杖拄地的聲音一下下靠近,楚馮河推開門看到跪在蒲團上的孫子,那不是在向死者叩拜,而是祈禱的基本姿勢,他雙手合十,口齒蠕動但無聲,想來應該是念佛經之類的東西。無論是誰看到張狂的罌少做這種安靜的事,眼境肯定要跌一地的。不過楚馮河似乎面對什麼樣的變化也能安然接受,倚在門邊,看他循規蹈矩地完成祈禱的儀式。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淡淡青煙繚繞,楚罌輕輕拍了下手掌,站起身來。

“老爺子,你開完會不去休息,到這裏來幹嘛啊。”他語氣輕鬆的很,如果不是背後儘是黑白色的遺照,很像是在聚會上碰到了熟人。

“來看看老朋友們,”楚馮河笑着說,“也來看看你。”

“說的我好像也是死人似的。”楚罌說,他給楚馮河讓開了路,祠堂的面積不是很大,和豪華更一點邊都沾不上,外側靈位的主人年級不會超過三十歲,楚馮河所稱的夥伴應該是老一輩的暗襲者們,他們藏在祠堂的深處,他拄着木質手杖走路看起來也不是很穩,但楚罌一時還無法習慣攙扶着他,只能在後面跟着,替他撩開黑色帷幕,露出僅被蠟燭照亮的更為肅穆的區域。

“這地方為什麼沒有燈?”楚罌隨口問道,其實並不怎麼好奇,只想說說話讓自己的心情從祭奠的氛圍中快快掙脫出來。

“為了安靜,”楚馮河說,“太明亮的光也能吵鬧到人,他們拼殺了一輩子,希望身後能獲得安寧。”

“哦。”楚罌倒沒想到這麼看重形式的答案,他的目光瀏覽過那一列籠罩在燭光中的靈位,默念上面的名字,這些人幾乎全部是在他出生之前去世的,所以無從認得,不過可以想像在暗襲基地內說起其中任何一個名字,大概都會引起眾人的肅然起敬,英烈祠堂隨着時間流逝英烈之命漸漸成為形式,多數犧牲暗襲者都可進入,但在初期卻截然不同,唯有德高望重者才有此資格。

楚馮河把手杖遞到楚罌手上,自己立在靈位前垂首默哀,他是暗襲輩分最高者,沒必要對任何人叩拜,這只是對老朋友的緬懷而已。這些靈位里有楚姓有聞人也有南宮,原本和他的年級是差不多的,但少有人能跟他一樣活到古稀之年。楚罌曾經領略過朋友死盡唯自己獨活的孤獨感,又被南宮唯然的突然出現和她帶來的消息衝散。

“又是這麼多年過去了,希望老友們能平靜快樂。”楚馮河輕輕地念叨,幽暗的環境裏就像安魂曲在淺唱低吟,果真有一絲安定隱約浮在空氣中,連自認感官遲鈍的楚罌也清晰地感覺到了,不知道老爺子上次來祠堂是什麼時候,看來是隔了不短的時間了。

安魂曲也是道別,楚馮河回頭從楚罌手中拿過手杖:“走吧,到亮一點的地方說話。”他挑開垂到半空的帷幕走出,又把它放下,把真正的英烈祠堂隔離在另一片空間中。

他走過楚罌剛剛叩拜過的蒲團,撿起了那隻泡了酒水和骨灰的陶罐。

楚罌眼神微微一僵,因為楚馮河把陶罐放到了放置靈位的桌子上,那絕不容褻瀆的地方。

“老爺子,這是什麼意思?”他緩緩問。

“我知道裏面裝了什麼東西,也了解你做了什麼,殺了殘鬼用他們的骨灰浸酒祭奠亡者,”楚馮河說,“不過他們不應該被放到地上,你懂了么?”

楚罌瞪着眼睛搖頭,腦海中卻飛速地流轉過一幅幅畫面,殘鬼,標本,血液,楚州身上被殘鬼拆下的S級暗襲者標誌,那些都不是最重要的,能有資格被放置在靈位前的只有暗襲者,只有,這是誰也不能更改的規矩,在尊重死者的問題上即使是楚馮河也不行。

他開始覺得自己做了錯誤的事情,但卻連絲毫道歉的yuwang都沒有,林彥的死沒有超過兩個小時,現在情景又重回眼前。他用從未有過的冰寒的目光盯着面對面的老人,那是一種面對執權柄者時憤怒混合無奈的目光,他不想說什麼話,只想知道為什麼。

楚馮河坦然接受他的無聲審訊。

“老爺子,我沒有資格質問你。”楚罌一字一頓。

果然一點行動的作用要超過十句話,會議上楚馮河解說了半天才說對南宮聞人二人講明白的事,一個動作就把大部分傳達進了楚罌的頭腦里,?當然這也要得益於他之前的種種鋪墊,甚至不惜藉助宿敵的口舌。

“不,你有資格,”他說,“現在在楚家,你有資格對任何人做任何事,你的話就是命令,旁人反對就是仵逆,當然也包括我。”

“什麼意思?”楚罌皺緊眉頭,突然覺得心有些不受控制地顫抖,莫名的慌亂。

“因為你是家主,楚家現在的領袖。”楚馮河面色鄭重,猶如宣讀至高無上的法律,“你的權力凌駕楚家所有人之上,當然也包括我。所以……”

“不。”楚罌揮手打斷他,搖搖頭,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話,他的確想過承擔重擔,但從沒想過會如此徹底,消息來得太快叫人無法立刻接受,而且這對沒準備好的他來說算不上是好消息。他退後兩步。

“所以,你現在可以問我你想知道的問題了,無論使用什麼語氣,作為楚家人我都不會拒絕回答,”楚馮河接著說,神情依然嚴肅,“當然除卻私人問題,我有權保持沉默。”

這話說得就像開玩笑似的,如果放在以前,老爺子這麼開玩笑楚罌一點都不會感覺奇怪,只會反過來揶揄他。但是現在他被唬得愣愣地說不出話,想了半天才覺出熟悉來,這話分明是楚家人進入暗襲之前對家主宣誓時說的話,表示自己即使添加了暗襲者的身份也會對家族忠心不二,而且是楚馮河自己創造的,難怪會說得這麼流利。

“不不不……”楚罌連連說道,覺得腦袋再轉也跟不上速度,“老爺子,雖然我現在的確有些生氣但你不要拿這種方式報復我,家主遜位這種玩笑不是可以隨便開的。”

“是啊,如你所言,的確是不能拿來開玩笑的話題,我一直都是這麼認為的,”楚馮河點點頭,“所以你不用認為我是在開玩笑。”

楚罌又愣了愣,沒想到開脫的話也被對方抓住,這下他真的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唯有強迫自己接受這個事實。

“太突然了……”他只能暗暗吐個槽。

楚馮河見他炸毛似的情緒漸漸平穩下來,才繼續說話,他的語氣重回不瘟不火的狀態,剛才嚴肅莊重的模樣彷彿曇花一現,只為威逼某人,“的確是有些突然,不過楚家家主更替向來不需要繁文縟節的儀式,只需要在任家主的指令和家族會議投票表決過百分之五十,前面程序已經完成,至於后一個……”

“后一個也沒必要了對吧。”楚罌皺皺眉,“你一句話就夠了。”這也不是開玩笑,楚家沒有任何人會反對楚馮河的決定,他幾十年建立的威信不是任何人可以挑戰的,家族雖然血脈有直系偏支之分,但勢力絕沒有旁支,唯有真正鐵板一塊,沒有任何可以分裂的部分。

楚馮河呵呵一笑:“雖然我不想說自己是個專制主義者,但事實的確是這樣。”

“難道就沒有一個反對的?”楚罌覺得很奇怪。

“是啊,我也覺得很奇怪,”楚馮河輕嘆一下,“本來以為會有人反對我立一個乳臭未乾自大狂妄總是闖禍的傢伙為領導人,就算不明着說,暗地裏排斥也是應該有的,但無論我怎麼觀察,大家似乎對你擔任家主都持同意態度,而且絲毫不驚訝家主位置越過了你老爹直接掉到了你的頭上,我想,大家應該和我一樣,都看到了你潛在的力量吧。”

楚罌默然,家族裏那些老傢伙們看到的應該不是獨屬於他的潛在力量,而是屬於這一輩的。

“我老爹他……”

“你難道會以為你老爹恨你奪走了屬於他的位置么?”楚馮河看他,莫名其妙地笑的有些賊。楚罌徹底無奈了,他當然完全沒必要這麼想,不過領導者的位置向來是世襲的,老爹年輕力壯的,正是建功立業的大好時機,地位卻落到了自己兒子之下,說不定既會有欣慰,也會有失落。

“如果我立你老爹為下一任家主,恐怕才會有人反對吧,”楚馮河說,“因為任何一個勢力都沒理由選一個比遜位者弱的人繼承,長老們對你寄予了厚望,認為你絕對能夠超越我。”

“他們還真有信心哪,不過難道不覺得自己在有生之年看不到了么。”楚罌笑一笑,“老爺子,超越你我的確覺得自己做的到,但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但也不會很久。”楚馮河緊接著說,“聞人項飛那小傢伙來找過你,對不對?”

“那小傢伙。”楚罌啞然失笑,“真聽不出你這是諷刺還是親切。”

“當然是親切,”楚馮河說,“我是暗襲所有人的長輩。”他目光像祠堂身處瞥了瞥,“如今也只剩下我這一個長輩了。”

氣氛陡轉直下,言歸正傳,楚罌還在故作輕鬆地說:“他是來找過我,至於我們說了什麼話,我想也不用詳細跟你說了。”

“是的,我大概都知道。”楚馮河說。

楚罌胸口突然湧上無名的壓抑感,直視向他:“老爺子,為什麼我覺得你什麼都知道,無論我做什麼都在你的掌控之中,甚至只要你動動念頭,就能讓我按照你設定好的路線走,闖什麼禍立什麼功都是為了完成你的計劃,那些活着的死去的暗襲者都是計劃中不可缺少的棋子,他們的死也是計劃一部分,死了無所謂,反正還有很多替補,對不對?”

楚馮河同樣盯着他,蒼老深邃的眼眸如古井無波,但楚罌的壓抑無法被別人的寧靜消除,楚州和林彥以及兩個年輕暗襲者的死以完全不同的姿態衝擊了他,以前他認為無論任何人的死亡都是無法避免但是有價值的,但不到一天的時間裏接連幾個人的死亡徹底顛覆了他的觀念,沒有應該死,甚至只要他們運氣好一點就可以避開,雖然沒有任何人專門設計他們的死,但那更讓人無奈和憤恨,幾個人就像洪流中的脆弱石子,被身不由己地攜裹着,對自己的命運毫無應對的辦法。

“老爺子我不清楚這種狀況維持了多麼長的時間,是不是從三家族聯盟建立就開始了,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被當成棋子使用后隨意丟棄掉,”楚罌腦海中不由出現左天昂對自己說的陰謀論,又甩甩頭把它們拋開,“我不想這麼認為你,但管不住自己的思想。如果現在我是家主,那麼請你告訴我,我所認為的是不是對的,不管怎樣,我都不會怪你。”

他說完最後一句話的時候自己都覺得可笑,因為不覺得自己有任何資格去怪罪別人。

楚馮河一直沉默着,當楚罌猜測他會不會為自己辯解的時候,他輕輕點了點頭。?楚罌身體和思維一起慢慢僵住,感覺自己接受事情的速度太慢太慢了,幾乎完全處於某個領域之外,領域之內的人做什麼都是合理的,剩下他這個遲鈍愚笨的人獨自指指點點。

楚馮河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輕聲說:“你說的大部分都對了,我很高興,因為你有了洞察的雙眼,我不否認我的過錯,甚至有時候認為它們都是對的,不得不說今天你罵醒了我……別覺得這是不好聽的話,我現在是把你當成朋友來說話的。你不喜歡這種玩弄權柄的遊戲,對不對?”

“是啊,”楚罌點頭,“我不喜歡玩弄權柄,或者說,我連權力這種東西都不喜歡。”

“但是沒有權力,你拿什麼東西承擔責任呢?”楚馮河問。

“……”楚罌欲言又止。

“我知道,是力量對不對,純粹的力量,”楚馮河代他回答了問題,“但你覺得自己沒有那麼大的足以壓倒權柄的力量,所以不好意思開口。”

連思想都被看得這麼清楚,經驗真是一種可怕的東西,楚罌只能苦笑着承認。

“說也奇怪,南宮唯然,聞人項飛,你,三個小傢伙已經二十歲了,原本生來就是要掌握權力的人,卻沒有一個對這種東西感興趣,”楚馮河接著說,“他們的父親還是十三歲少年的時候,就懂得緊握權柄了,我比他們更早。我搞不懂你們的興趣在哪裏,難道只是想天天互相打架么。直到現在我才明白,唯有一個人不需要一件東西時才會對它不感興趣,我喜歡它只是因為需要它,我個人的力量遠遠不夠完成想做的事,所以要通過掌握多人的命運以尋求幫助。”

“從你的口中說出這樣的話來真讓人驚訝啊老爺子,”楚罌說,“可惜我對權力不感興趣只是因為不喜歡它,我不喜歡別人騎在我的頭上也不喜歡凌駕他人,不是你說的那樣。”

“從你的口中說出這種話也挺讓人驚訝的,”楚馮河把手從楚罌的肩膀上拿下來,“你不是向來無法忍受身邊有比你強的年輕人么,比如聞人項飛,比如那個叫凌伽的青年,還有南宮唯然。”

楚罌感覺自己的肩膀上沒什麼力量的增減,以前楚馮河能用單手就將他按趴在地上,看來的確有些事情在變化,他有點跟不上速度了。

“的確是,我迫切想打敗一切競爭對手來證明自己的實力,”楚罌說,“但是現在……”

“現在又怎樣呢,難道過了短短的一個月時間,你的心就變得比我的還要滄桑了么?”楚馮河笑道。

“說不準。”楚罌也笑了。

“那是不可能的,只是發生的事情太多又堆積在一起,所以覺得有點累了。”楚馮河搖搖頭。

“大概吧。”楚罌說,“死的人也太多了,而且毫無價值。”

“這是我的錯,我曾經的確把很多人當成棋子用過,”楚馮河說,“從今天開始就結束了,你執掌了所有權力,你做什麼我都不會插手,而且,我相信你已經有自己的計劃了,對不對?”

“我並沒有做什麼事,只是接了你的工作而已。”楚罌搖搖頭,“我還沒那個能力哪。”

“謙虛是個好習慣,你沒必要妄自菲薄,這個世界上誰都會指定計劃,但能執行的人才必須有能力。”

楚罌不知道還能再說什麼和再拒絕什麼,他已經預料到了大部分事,只是沒想到那麼徹底。

楚馮河走到靈位前把遺照一一扶正,動作細緻緩慢。他突然問道:“你知道祠堂為什麼建在基地最深處么?”

楚罌愣了愣,倉促回答:“安靜?”又覺得這不是個正確的答案。

的確是不正確,楚馮河把最後一張遺照扶正,望着上面逝去的年輕臉龐,彷彿自言自語:“生前習慣殺戮,死後追求寧靜是奢望,暗襲第一個犧牲的人希望自己被放在這裏,理由為生者所不能接受,但每一個將死之人都同意了他的話。祠堂之所以建在暗襲最深處,是因為它離地獄最近。”

話語緩沉卻如驚雷響徹楚罌耳中。

“不曾親手殺人手中也難免血腥,我也會在這裏的。”楚馮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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