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第107章 至光明遍地之時
荒野上,穿着靈光宗制式藍衣的姑娘看到了余錦之後,站在黃土上,雙手扶膝,低下頭一聲一聲喘着,可以看到她額角邊的汗水正在從黑髮間流淌出來,滴落在身下地面上的石頭上,彷彿是點點春雨濕潤了這一方看起來皸裂枯敗的黃色土地。
余錦伸出手來,看着這個姑娘,微笑問道:“大老遠的,跑到這裏來做什麼?”
葉青栗擦了一把汗,抬起頭來看着微笑着的他,愣了愣神,一時間顯得有些可愛,她恍恍惚惚搖頭道:“沒有沒有,我就是……過來散個步,順路碰到了。”
余錦一臉鄙夷:“說句實話,你根本就不會騙人,這種說謊的方式也太拙劣了些吧。”
葉青栗看着他伸出來的手,就要把自己的手掌放上去讓他拉着自己站起來,但是手掌還沒觸碰到,突然猛地一縮,然後自己站了起來,看着余錦認真問道:“你這幾天都在做什麼?好不容易才回了靈光宗還沒呆多久就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連一句話都沒留下來,這讓同門都很擔心的知道么?”
余錦笑着反問道:“所以,你就一路尋尋覓覓找到了這裏?”
葉青栗俏臉突然一紅:“我……我是靈光宗的大弟子,是你們的大師姐,同門的事情對於我而言都是極為重要的事,你這幾日突然消失了,作為大師姐……我必須得肩負起這個找到你的責任來。”
“原來是這樣的。”
余錦笑着,“那真是有勞大師姐的細緻心思了,抱歉,這幾日因為有些個人私事,需要我去處理一下,與宗門關係不大,所以也就沒有提前告知你們,讓你們擔心了,真是不好意思。”
葉青栗嚴肅道:“你道歉能否認真些?”
余錦一擺手:“我說你這時候就別這樣了吧,就咱們兩個人,還真把自己當成什麼大師姐了,好好說話好好說話,你現在在我眼裏,和當時那個倔強的蠢姑娘沒什麼兩樣。”
葉青栗瞪了他一眼:“你現在在與靈光宗的大師姐說話,放尊重你的態度!”
余錦一時間有點兒不解,也有點兒無奈,但他還是沒怎麼把葉青栗的話當一回事,繼續笑道:“你能不能好好說話了,再這樣我自己走了,懶得管你。”
“行!”
誰知,葉青栗斬釘截鐵直接定聲道。
然後,這個姑娘還就真完全不把余錦放在眼睛裏,就像是這一趟沒有看見這個人一樣,逕自轉頭就走了,步伐飛快,好像要把余錦給馬上就甩到後面去。
在走過了荒野后,是一條官道,在官道上離這邊最近的小城是雁翎城,雁翎城不過是比鎮子大出了沒幾倍的江南小城,而且是最為標準的江南小城,桃花從枝頭上褪去顏色后,又有柳條滿眼讓人們耳目一新,河水潺潺,碧波兩畔儘是柳樹,有十二孔橋頭,一書生,一紙傘,吟兩句相思。
橋頭柳樹下,白石長椅。
余錦左手提着一紙袋的包子,右手提着一紙袋的包子,坐在那長椅右側,長椅的左邊,那個穿着藍衣的姑娘像是沒有看見他坐下來,只是望着碧波流轉,托着下巴出神。
有長發落在她的眼帘前,她伸出指頭,稍微撩開那縷頭髮。
余錦遞過來一個紙袋子,沒有看着她,只是也同樣目視河水,說道:“剛剛在街上看見這家包子鋪的包子賣的不錯,就買了點過來,你在山上只能吃素的,這沾着葷腥的包子味道肯定比那些葉子要好吃得多,快點吃吧,等下就涼了,味道就不好了。”
“不吃,拿走。”
回答是冰冷冰冷的四個字。
“你知道嗎?”
余錦還是看着眼前河水,柳條的影子倒映在碧波中隨着水面起伏微微晃動。
“我離開靈光宗之前,有天你去找段北三的麻煩,我是知道的,我知道你就在不遠處看着但是沒走過來,所以那句我們只是朋友,看起來是說給段北三聽的,其實是說給你聽的,因為那個時候,我不能讓你知道我要走,我得先讓你盡量遠離我,我才能夠離開靈光宗,去做那件事情。”
聽到了余錦的這句話,葉青栗突然撇過頭來,好看的眉眼間露出些許疑惑,但只是持續了一瞬間,她好像覺得這樣就是自己妥協了,於是馬上又轉過頭去,不再看他。
余錦接著說道:“你的性格,我是最清楚不過了,要是被你知道我要離開靈光宗一段時間,或者被你知道我要去做什麼,你肯定不會放我一個人去,你在我眼裏,從來就是一個表面倔強其實心地比誰都好的純粹姑娘,在試煉之地里我就很清楚這一點,那個時候,我把你給推下了山澗……其實,我知道,如果我不推你下去,你也許就會把我給推下去,因為那個時候,我們都清楚,面對那麼多兇猛的野狼,好像真的,只能其中一個,我當時選擇的是你,如果是你,肯定也會選擇我。”
“呵。”
葉青栗冷笑一聲,“你想太多了,要是我的話,我肯定跑得遠遠的,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關我什麼事,你的死活,從來和我都沒有關係。”
余錦把後腦勺靠在長椅的後面,也不理會葉青栗的回答,說道:“我這次離開靈光宗,是到西峰宗去了,本來這件事情我是不打算告訴任何人,但是……你既然已經到了這裏,很多事情我就沒有辦法對你隱瞞了,因為我覺得這樣對你不公平,你現在的情緒我明白,換成是我的話,如果我追着一個人這麼久,他卻對我支支吾吾的隱瞞了所有事情,我可能比你現在還要氣憤。”
葉青栗哼了一聲。
余錦把手裏的紙袋子放在長椅的中間,往葉青栗那邊推了推:“真的快涼了,趕緊吃吧。”
葉青栗遲疑了一下,然後還是接過了紙袋子,打開,包子的香味撲鼻,她看着這紙袋子裏面的包子,沒有吃,而是轉頭看着余錦,像是在靜候下文。
余錦靠着長椅,接著說道:“到西峰宗去,你應該明白我是要做什麼,因為我們在試煉之地里是殺死過幾個西峰宗的弟子的,我也在那天晚上告訴過你,我和西峰宗之間的一些舊事,這次我為了殺死西峰宗宗主,那個洞玄境大宗師林萬州,作出了太多的準備,也付出了太多,所以我實在是沒有辦法把這件事情提前告訴任何人,也不敢讓任何人打亂了我的計劃,無論是否是好心,所以我才會先特意說給你聽那一句我們只是朋友,然後看到你生氣離去,我才獨身去做這件事情,這件事情太危險了,畢竟是一個武道大宗師,殺死他,儘管我的佈局已經很完善,但依然可能會付出生命的代價,結果只有兩種,要麼是他死,要麼就是我死。”
余錦說著說著,突然微微笑了起來:“不過,既然現在看到了我,也就明白了,是他死了,而不是我死了。”
葉青栗打斷了他的話,問道:“你真的殺掉了一個洞玄境界的大宗師?”
“是的。”
葉青栗沉默下來,然後手指捻起一個包子,吃了一口。
余錦看着她吃包子的樣子,還是那樣一點兒都不顧及女子身份,狼吞虎咽的,淡淡笑了笑,說道:“殺掉了林萬州的時候,我看着他的屍體倒在我的面前,我心中的感覺真的是無法言喻,那種激動,那種釋然,都是在一瞬間湧上了心頭,這麼多年的深仇大恨,突然結束了,沒有人比我更了解那個時候,親手殺死了仇人的感受,但那個時候,我突然很恐懼,我知道,在殺死林萬州的時候,我整個人都和瘋了一樣,腦子裏除了殺死你三個字,再也沒有其它的想法,就像是,世人口中的墜入魔道。”
余錦看着葉青栗。
葉青栗彷彿感受到了余錦的目光,停下吃包子的動作,抬起頭來。
余錦微笑着問道:“要是我以後真的墜入了魔道,該怎麼辦才好?”
葉青栗愣了愣。
然後突然笑了起來,回答道:“你在說什麼胡話,再說了,就算哪一天,你真的墜入了魔道,只要我還在,我就一定會把你從魔道的邊緣給拽回來。”
這次換成余錦愣住。
他愣了半晌,頭靠在長椅後頭,側眼看着旁邊笑着,但是聲音無比認真的姑娘,看着她那張好看的臉,只覺得這世間萬種都是虛妄,人生在世得一如此姑娘,便什麼都不再需要了。
他說道:“這次辛苦你找了我這麼久,都找到那片荒野上去了。”
葉青栗繼續吃着包子,嘴巴里一邊咀嚼着,一邊擺了擺手,聲音含糊不清:“不用謝,說了,我是大師姐,這是應該做的,我的余錦師弟。”
余錦笑着問道:“終於不生氣了?”
葉青栗停了一下,然後問道:“我還有個問題,是關於你剛剛說的,你說在試煉之地里,那個時候你推我下山澗,換做是我,我也會推你下去,你又不是我,怎麼知道我是如何想的呢?”
余錦愕然。
他撓了撓頭,笑道:“這是當然的嘛,畢竟……你知道的。”
葉青栗眯着眼睛,繼續不依不饒追問:“你知道的,又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就是換成是你這種弱智的小女娃子,肯定會把我給害死,我推你那是救你,要是你這沒輕沒重的瘋婆娘,肯定直接就把我給推下去摔死了!”
余錦被逼問得急了,乾脆破罐子破摔翻臉道。
葉青栗怒道:“幾天不見,你是皮癢了還是怎麼樣,不要命了?”
余錦撇嘴道:“你自己說的,我哪裏說錯了。”
“以後不準喊我瘋婆娘,雖然我知道,靈光宗里有很多弟子都暗地裏這麼喊我,包括那個馬上就是死人的段北三,但是,你不準喊!”
看着葉青栗認真又憤怒的臉蛋,余錦疑惑問道:“為啥?”
“因為,我不喜歡。”
和風微微吹拂過雁翎城,河水上碧波晃動。
余錦伸出手。
葉青栗看着他伸出的手,不知道他想幹什麼,還以為他是吃完了自己的那一份包子想要搶自己的包子,趕緊用手護住放在腿上紙袋子裏的包子。
但余錦卻並非為了那包子。
他伸手,把手放在葉青栗的背上,攬住,然後輕輕用力,自己的身體前傾,貼着葉青栗的身體,兩個人的身體,都是溫熱的,像是這個季節。
余錦抱着葉青栗。
葉青栗通紅着臉頰,下巴在余錦的肩膀上,也不敢抬頭,只是低下頭,閉着眼睛。
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一點兒也沒有把身邊的男子當成外人,兩個人抱在一起的時候,沒有想像中自己身體自然的抵抗,也沒有那種意識上的抵觸感,如同,久違的深情相擁,似是故人。或者,換個角度去看,他們兩個,一個是為了不連累到另一個,矇騙一番自己去做極有可能會死去的重要事情,而另一個,則是先氣憤不管,再過於擔心,一路勞累尋找到了這裏。這一番周旋變遷,兩個人坐在雁翎城的河畔長椅上,本來就是那看起來有些可笑,又十分可愛的一對奇怪故人。
余錦有些奇怪,他奇怪的是,葉青栗從來都是沒把自己當成一個真正的姑娘,她行事作風,很多時候都和男人沒啥兩樣,面對自己這麼唐突的一個擁抱,按着她的性格,要不就是得踹自己幾腳,要麼就是直接拔劍出來要決鬥了,可是,她卻什麼都沒有做,連身體上的抵抗都沒有,就這麼靜靜與他擁抱着。
葉青栗也有些奇怪,她奇怪的是,自己為什麼完全沒有踹這個傢伙幾腳,或者拔劍出來要跟他拚命的想法,是真正的完全沒有,一點兒念想都不存在,她只是靜靜被抱着,感覺有些溫暖,感覺……很不錯。
她面色再度通紅起來,燒得臉頰發燙。
余錦說道:“真的,謝謝你。”
葉青栗低聲回了一句:“沒關係。”
“你應該知道,我也對你提起過,我最缺的就是家的感覺,我沒有什麼親人了,我的父母死了,雖然報了仇,但他們也看不見了,那個教書先生死了,後來,沈寒也死了,我真的一個親人都沒有,一個……都沒有。”
葉青栗聽着身旁這個傢伙淡淡的聲音,有些低沉,有些哀傷。
“謝謝你。”
“謝謝你。”
“謝謝……你。”
這個傢伙說了好幾遍的謝謝你,說到最後一遍的時候,聲音里有哭腔,她驚異地發現,這個傢伙,腦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自己的肩膀有些濕潤。
那應該不會是眼淚吧?
但是,當余錦的肩膀開始起伏微微顫抖的時候,葉青栗才終於確認,他真的哭了,這個經歷了那麼多事情從來沒有放棄過,也幾乎很少悲觀過的傢伙,在這個時候,擁抱着她,哭得很沉重,只看得到他的肩膀顫抖,但卻聽不到一絲一毫的哭聲。
最大之痛,莫過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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