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如夢

第二日的清晨時分,周維就出關了,來到紫竹海與李風揚相見,

李風揚從木屋裏走出來,遠遠地望見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走來,讓他心間升起淡淡的親切感,褪去了竹染長袍,只是穿了一身打雜弟子般的簡陋灰袍,周維的變化極大,灰發蓬面,鬍鬚拉渣,眼角生滿了皺紋,彷彿不是聲名顯赫的仙道二弟子,而是人近中年的失意男子,

他與這片絢爛的紫竹海,顯得極不協調,尤其是面上長長的傷痕,散發出肅殺而又冷漠的意蘊,更是格格不入,

李風揚見他這副模樣,心中沒來由地一澀,想到禁神海島之中的生死經歷,不由得暗嘆一聲,微微搖頭,

他迎着周維,走上去,喚道：“周兄,好久不見,”

兩人雙手相握,周維才終於露出些許僵硬的笑容,道：“李兄,別來無恙,”

沒有多餘的客套,周維直接表達自己的意思,說道：“畫卷是我贈送於你的,便是你的東西了,與我再無關聯,其中的隱秘,我就不參與了吧,”

李風揚早料到他會這麼說,他想了想后,說道：“這是我的承諾,且畫卷之秘關乎天噩峽,”

“天噩峽……大兇險之地,”周維微微愣神,然後蜿蜒拒絕道,“近日來,我一直在閉關,北斗七星,已身合六顆,還有最後一星,便可大功告成,分身乏術啊,”

對於六道弟子是如何離開禁神海島的,李風揚非常好奇,與周維的對話,勾起了他的回憶,他忽然問道：“你還放不下嗎,”

見周維沉默不答,李風揚繼續問道：“最後一顆星,是天璇星吧……”

周維聞言,面色猛然一變,那貫穿了整張面孔的疤痕蠕動起來,他的呼吸變得急促,好一會兒后才定下心來,說道：“師弟和師妹,從未逝去,我會替他們活下去的,你不也一樣嗎,替裴兄一起活着,”

“元霸,絕沒有死,”李風揚低喝道,他陷落回憶之中,曾經遊離於生死邊緣的經歷讓他的心徹底亂了,

話音未落,李風揚就感到一束尖銳的目光直刺脊背,他猛地轉過身,卻只見到裴青青轉身進屋的背影,

李風揚只覺自己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他忘了自己是怎麼送周維離去的,也不知該如何面對裴青青,他面色漲紅,匆匆忙忙地進了木屋,栽倒在床上,一頭蒙進被子裏,想要將自己和整個世界,隔絕開來,

………………

“呼呼呼……”

風在吹,

“吼吼吼……”

獸在咆哮,

李風揚縮在被子裏,迷迷糊糊間,天地斗移,他站起身來,睜開眼,發現四周景物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他竟然來到一片蠻荒森林中,他的腳下,是如墨玉山嶺般的巨大樹根,

重回禁神海島,通天古樹,

一聲嘹亮的獸吼,驀然從遙遠的天際傳來,李風揚向上望去,只見上方蒼穹,墨雲積聚,如混沌般翻騰,無盡的黑暗頓時籠罩而來,像是死神鐮刀斬出的無盡天幕,蒼白的雷霆撕開雲層,雲海深處閃爍着八十一條血色的鎖鏈,鎖鏈盡數崩斷,一隻彷彿與天地齊高的龐然巨獸從天而降,墜落下來,

巨獸迎面而來,李風揚卻是一動不動,一張熟悉的面龐,倒映在他的瞳孔中央,不斷地放大着,

一張國字臉,透露出濃濃的正義,又纏繞着凜然魔氣,裴元霸身化夜之燭龍,他瞪着眼,表情說不清是痛苦還是猙獰,他直勾勾地盯着李風揚,大吼道：“照顧好我妹妹,”

“照顧好我妹妹,”六個字,一句話,始終回蕩在李風揚的腦海之中,他的心像是有鐘鼓在敲擊,嗡嗡直響,

“啊,”他猛地大叫一聲,翻身躍起,發現自己仍舊坐在床上,只是全身都已被冷汗浸地濕透,

簡陋的木屋裏,顯得十分昏沉,還有一股徹骨的冰冷之意,李風揚揉了揉腦袋,翻身下床,四方的昏暗不由得愈發深沉,

他這一夢,竟是直接從清晨,來到夜晚,

搖了搖頭,讓模糊的意識逐漸地清晰起來,李風揚走到門前,放下門栓,拉開房門,頓時就有激烈的風混雜着寒冷的雨,扑打而來,

“下雨了……”

“嗚嗚,嗚嗚……”是風聲,哭聲,抑或,連風也在哭泣……

忽然,“轟隆”一聲大響,夏夜的瓢潑大雨,反覆無常,蒼白的閃電劃破了蒼穹,彷彿要將漆黑的夜都撕裂成數塊,豆大的雨滴像是小石子般砸落下來,砸地整片紫竹海都嘩啦作響,

傾盆大雨,滂沱而下,李風揚在木屋前站了片刻,然後走到了雨中,走進紫竹海,

四方一片迷濛,昨日被壓彎的那株紫竹旁,蜷縮着一個清瘦的身影,她抱着雙膝,蹲在地上,雙肩不住地顫抖,裴青青背對着李風揚,青色的素裳早已完全濕透,緊緊地貼在身上,說不出的冰涼,

彷彿天地之間,只剩下她一個人,

李風揚低下頭,快步走上去,注視着近在咫尺的人兒,他的眼眸里,也只剩下一個人,

兩個人,一個站着,一個蹲着,就這樣過了許久許久,

雨一直在下,沒有半點停歇的意思,反而愈演愈烈,電閃雷鳴,風雨呼嘯,

雨水從濕漉漉的發梢飛快地流淌下來,匯聚到臉頰兩側,順着刀刻般的輪廓滑下,大雨迷了眼,李風揚幾乎是要睜不開眼,他又上前了一步,小心翼翼地喚道：“青青……”

話音里,風愈急,雨更亂,連成一片的紫竹瘋狂地搖曳舞蹈,裴青青顫抖的雙肩微微一滯,她轉過身來,仰起頭,在凌亂的烏髮下,是一張流滿了淚,浸滿了雨,無助到極點的蒼白面容,

李風揚怔怔地望着裴青青,恍惚之中,他又看到女孩的嘴角上挑,秀眉彎起,眼眸里蕩漾開來濃郁的嫵媚之意,發出“咯咯”的嬌笑聲,

裴青青得了燭龍的傳承,將自己的性格,乃至是靈魂都分成極端的兩種,一種嫵媚、堅毅而殺伐果決,另一種卻是脆弱的不堪一擊,

在這一刻,在李風揚的眼中,那張看似堅強,宛若面具般的嫵媚容顏,終於“砰”地破碎開來,

李風揚終於明白,在裴青青刻意表現的強大外表之下,有着一顆千瘡百孔的心,

“你心中的苦,我知曉,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你,就讓我,來陪你一起承擔這份苦吧,”李風揚心中酸澀,近乎哽咽地說道,

裴青青兩眼迷濛,淚流滿面,她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撲倒在李風揚的懷裏,放聲大哭,

哭聲,比雨聲更烈,

風聲、雨聲,呼嘯而過,李風揚合攏雙臂,聞着一縷淡淡的幽香,緊緊地摟住懷裏冰冷的女孩,兩人的腦海,皆是一片空白……

風漸止,雨停了,

在這片雨後夜裏的竹林之中,所有的一切都被清洗了一遍,煥然一新,在清麗的紫意之中,也抽出些許盎然的新綠,偶爾還有幾朵不知名的小花綻放開來,散發出若有若無的清香,

李風揚只感覺懷抱中的女孩身軀,從冰冷漸漸地變得溫熱,如羊脂般的身軀,沾着雨水,散發熱意,像是要與他相融,一種從未有過的奇妙感覺,頓時充斥了李風揚的身心,

他咽了兩口唾沫,艱難而又堅定地說出三個字：“對不起……”

對不起他的隱瞞,對不起他的無能為力,

但是裴青青卻沒有絲毫的應答,她像是一隻迷路的受傷小兔,拱着李風揚,不願抬頭,

懷中的身軀變得滾燙起來,使得李風揚的臉頰也開始發燙,他連忙定了定神,又說道：“元霸絕不會死的,總有一天,我會找到他,我答應過他,要好好照顧你,”

話音未落,李風揚便覺裴青青一顫,火熱的身軀也驟然變得冰冷,低低地話語聲傳入他的耳中：“僅僅是因為哥哥的囑託,所以你才會照顧我嗎,”

“啊,不,自然不是,”李風揚叫道,他摸了摸後腦勺,摸着濕漉漉的頭髮,有些不知所措,

裴青青伸出纖細的手臂,環過李風揚的身子,扣在他的腰上,她緊緊地貼着李風揚,仰起面上,說道：“那麼,你喜歡我嗎,”

如蘭般的氣息直撲而來,讓李風揚有些神魂顛倒,他只覺此刻的女孩,成為記憶里最美的模樣,他的身軀也變得火熱,他下意識地說道：“喜歡,”

“嘻嘻,”裴青青笑了,帶着梨花淚水,歡喜地笑了,一笑,讓天地都失真,

“哥哥不會死的,到時候我們一定能找到他,風,有你照顧我,我很安心,也很歡喜……”她低低地說著,再之後的話語,李風揚已經記不清了,他只覺得,此時此刻的女孩,大概才是她真正的模樣吧,放開了心扉,釋放了自我,

李風揚張了張嘴,正想要再說些什麼,驀地瞪大了眼睛,只見兩瓣如火一般紅焰的唇,正緩緩地湊到跟前,

他閉上眼,迎上去,

整片紫竹海,輕快地搖曳,宛如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