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當年情

63、當年情

葉茂被我問到了痛處,一直沒有說話,只是和我默默地往前走。我依稀能聽到他鼻涕抽搐的聲音,我比他走的靠後一些,兩人說話不妨礙,但是看不到他的表情。他低頭走了一會兒。停下來抬頭看了看天空,然後繼續往前走。

經過了好長一段時間的沉浸,葉茂才說:“我當時剛剛參加工作,能量有限,後來我一直沒能力將她帶過來,只有放棄了。這些年過來。我一直未娶,別人都以為我現在位高權重,可是誰知道我心裏的苦悶。”

我問葉茂:“你們當年有孩子嗎?”

葉茂搖搖頭說,:“沒有,我很後悔當年沒有孩子。雖然可能對孩子來說不公平……”

我沒有聽懂,為什麼後悔當年沒孩子,又說對孩子不公平?

葉茂繼續說了一番話,解開了我心中的疑慮。他說:“當年我如果和她有了孩子,要麼我就死心了。留在農村,現在想必也不錯。”

說到惆悵處,葉茂哽咽了,說:“或者就算我回到這裏,如果當時有孩子,她……她也不會尋短見!”

“啊!”我聽到這裏,覺得大為意外,知青上山下鄉,然後回城。當時因為政策的原因,不能帶家屬回來,是很普遍的現象,沒想到在葉茂身上卻有這麼大的悲劇。

葉茂說:“當時如果老婆也像岳父一樣,監視甚至扣押着我。也就罷了。但是她雖然是個農村婦女,卻很明事理。她明明知道我要回城。卻創造條件讓我回來。就因為她的此舉,她之前是我的妻子,永遠也是我的妻子,我這一生都不會負她。”

“那她為什麼要……想不開?”我不知道該如何問,甚至我不知道該不該問這個問題。

葉茂長嘆了一口氣說:“我走之後,讓她怎麼過?已經和我結婚了,當時的農村,這樣的人再也嫁不出去了。家裏的壓力,眾人的言論,唾沫腥子都能壓死她。我曾經讓人去和她聯繫,但是她有點自卑,怕來城裏給我添累贅,說自己是不識字的農村婦女,來了城裏也沒辦法生活,反而讓人笑話我。她帶話給我,讓我再找個門當戶對的姑娘結婚。”

葉茂轉頭看着我,說:“其實我知道,她對我抱有希望,希望我把她解決到城市。可是……可是我當時真的儘力了,你信嗎?”

我點點頭,說:“葉先生,我相信,我相信你!”

葉茂說:“當時的農戶和非農戶的管制很嚴,流動限制很大,她終究是沒有來到城裏。在等了我五年之後,她實在忍受不住眾人的非議,投井了。”

我聽到後面,全身已經麻木。半年多之前,剛剛經歷了荔枝的慘劇,我原本以為,不幸只會發生在我和荔枝這種窮苦人的身上,沒想到在我心中類似神壇的葉茂,竟然也曾經遭受過這樣的痛苦。

葉茂繼續說:“我今生都虧錢她的,我欠她兩份情。一份是夫妻情義,另一份是當年放我回城的情義。可是,我再沒有機會報答她了!”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葉茂已經哽咽了幾次了,好幾次差點哭出聲來。

我只是默默地跟着他走,好在離球不遠了,我覺得這段路特別沉重,我也很榮幸,葉茂能對我說出這些話語。

快走到落球處時,葉茂說:“你和她很像,來自同一個地方,眉目很像。”

葉茂此時回頭看了看王志東他們,又回頭看了看我,我明白葉茂在顧慮什麼,於是沖葉茂說:“葉先生,你放心,我不會對他們說的。這時候屬於咱們兩個人的秘密。”

葉茂終於喜笑顏開,說:“對,這是咱們兩個人的秘密。你以後可以叫我葉哥,她……她也這麼叫我。”

葉茂將我和她相提並論,而她是他的妻子,我一下子臉羞的緋紅。葉茂好像也意識到了唐突,說:“對不起,你要是不習慣也可以叫我葉先生。”

我說:“葉哥,我記住了。”

葉茂會心一笑,笑的很燦爛。

到了落球處,葉茂停下來等他們。王志東等人這才敢加緊腳步,快步走上來。

我為了活躍氣氛,說:“來,你們看着。我和葉哥先出桿!”

王志東和珠兒都是久經世故,聽到我對葉茂的稱呼變了,而且變得很輕且,都大為吃驚,但是又不好多問。

打完球,吃飯的時候,珠兒偷偷問我:“你叫葉茂什麼?”

我說:“葉哥啊,怎麼了?”

珠兒有點兒吃驚,但是很高興,看着我說:“王志東認識葉茂很多年了,都不敢這麼稱呼她,你可真行。”

這件事是個分水嶺,從此以後我和葉茂的相處很自然,我也沒有了顧忌。我很慶幸,也很高興,葉茂和我是這樣的一個關係。在我心中,對葉茂也多了一份敬重。

過了幾天,跑去上學。

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師講審計,講的出奇的認真,同學們都聽得仔細。講完課,有點兒時間,老師說:“你們這些在職的學生啊,態度都有問題。我告訴你們,你們的心思我明白,我太明白了。你們都是來混圈子的,現在整個社會浮躁、功力、世俗,沒有人潛心做學問,也沒有人潛心學知識,大家都在鑽營,你們也不例外!”

沒想到老先生課講得好,脾氣也是這般耿直,說的大家都低下了頭,同學中還有竊竊私語的,說這位老師不識時務。但我覺得是這些學生心虛,我心中坦蕩,來就是為了好好學習,也沒有這麼多顧慮。

抽空又去看過幾次蘇勝男的媽媽,蘇勝男走了都快小一年了,我去她媽媽那裏七八次,每次都聊得很好。她媽媽每次都要給我做雞腸子面,我不好拒絕,只好從命。王志東每月還是給我兩萬塊,我手頭寬裕了,買了很多實用的東西送給蘇勝男的母親,她也高興,但是也很為難。

阿姨說:”你看你每次來都帶禮物,而且都這麼貴重。我想要也送一些禮物給你,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等勝男回來吧,等她回來,還你這份人情。”

我笑着說:“阿姨你客氣了,完全不必這樣。”

阿姨笑着說:“前幾天勝男打電話給我說,她就快回來了。”

之前幾天蘇勝男也打電話給我說過,她說項目考察的有些進展,準備回來了。我問她進展情況和細節,以及回來的打算。蘇勝男卻遮遮掩掩,一直閃爍其詞。

我總懷疑她的行蹤或者有什麼目的,但是既然她不說,我也不方便多問,只好由着她。既然她也打電話給她母親了,應該就在最近會回來。

我和阿姨作別之後,還沒有走出屠宰場,手機就響了,是少華的電話。

我接起電話,少華的語氣十分消沉,低聲說:“你在哪兒?能陪陪我嗎?”

自從少華和老楊在一起后,少華都是開開心心的,從來沒有過這麼消沉的情緒,今天突然打電話給我,可能有什麼事。

我問少華:“是不是和老楊吵架了?”

少華說:“不是!”但是電話里情緒很煩躁,明顯有心事。

我又問:“是不是老楊家的母老虎又給你玩兒陰的了?”

少華很不耐煩地說:“別問了,見面告訴你。”

我和少華約在一個咖啡廳見面。

見面之後少華還是悶悶不樂,我起了幾次話題,想問問究竟,她都沒有答覆。我只好作罷,擺弄着手裏的咖啡勺聽她東一句西一句瞎扯。

看得出來,少華正在猶豫,要不要將心事告訴我。我也沒有強求,畢竟大家分開有段時間了,都有了各自新的生活,不像原來那般了。

少華忽然問我:“你沒有再工作嗎?”

我自從王志東資助讀書後,再沒有工作,這件事少華不知道。但我又不想告訴她這些事,珠兒特意叮囑過,不要我將王志東、葉茂的事告訴紅菱和少華,甚至溫麗都不知道這些。

所以我只是簡單地說:“是的。”

少華八卦地沖我笑了笑,很曖昧地說:“是不是被人包養了?”少華一直有這個念頭,所以才跟了老楊,她也不止一次地動員我也這樣,好在我不為所動。圍央撲才。

我說:“哪有的事,不許瞎說。我現在住在珠兒家裏,你也知道的,之前有些積蓄,現在不着急找工作而已。”

少華噗嗤笑出聲來,說:“你之前有些積蓄?你再給我編?半年前沖我借錢的事兒忘了?”我見謊言被她拆穿,索性也不說了。

少華看我沉默,也沒再多問。她猶豫了很久,才說:“她來了!”

我有點兒丈二的和尚摸不着頭腦,問:“誰啊?”

少華幽怨地說:“那個女人!”

這下我明白過來了,少華嘴裏的那個女人就是她的母親。以為當年將她遺棄,所以少華從來不叫她媽媽,一直以那個女人稱呼。這些年或許是少華的母親上了年紀,良心上受到譴責,不知道從哪裏打聽到了少華的下落,經常打電話。

之前少華就和我聊過,但少華對她的態度不是很好,電話總是說幾句就掛了,還懷疑那個女人是缺錢了才來找她。

我問:“你怎麼知道的?”

少華掏出手機,調出短訊,遞給我,說:“你自己看!”

短訊很長,還有幾個錯別字,錯別字基本都是同音字或者前鼻音后鼻音分不清楚,標點符號錯誤很多,看得出來少華的母親文化水平不是很高。

“少華,我知道你狠媽媽,媽媽當年不對;這些年來,媽媽一直在心裏蒙心自問,我對不起你,我把你帶到這個世界上,卻沒有給你足夠的關興,我很慚愧。媽媽上年紀了,越來越想念你,你的興臟先天就不好,不知道你現在怎麼樣了。媽媽不球別的,只想在見你一面,我就知足了。我知道你在BJ,我從老家敢過來,就是為了找到你,見見你,求你緣亮我。”

錯別字很多,但是基本的意思表述的很清楚,我把手機還給少華,但是也注意到少華將短訊號碼的備註名稱設置成了“MM”。雖然她嘴硬逞強,不肯叫一聲媽媽,但是我知道MM的意思就是媽媽。

少華很感慨,問我:“你說這個女人煩不煩?她是不是缺錢啊?”

我不置可否,我的判斷是,這個短訊雖然粗糙,但是情真意切,一個老人即便缺錢,也不可能千里迢迢來找不知道確切位置的女兒尋求施捨。

我把我的分析說給了少華,少華沉默了。

過了很久少華說:“那你告訴我,她真的是為了來看看我?”

我沖少華點了點頭,說:“是的,至少我這麼認為。”

少華想了好久,看情形是在回憶,我一直沒有說話。過了幾分鐘,少華說:“我忘不掉,忘不掉當年那冷漠的眼神。當年,他們各自離婚,又有了自己的家庭,我是一個多餘的孩子,甚至是他們的垃圾,他們爭先恐後地要拋棄我。現在想尋求我的原諒,他們早幹什麼去了?我覺得她們窮死活該,要是對我當年稍微有一點點幫助,我又怎麼會淪為一個出來賣的?”

我對少華的埋怨很理解,如果是我,或許埋怨的比她還要多,這種事就是多年前種下的惡因,但終究大家打斷骨頭連着筋,至於少華的母親是否真的懺悔,我無從知曉。

就在這個時候,少華的短訊又響了。少華拿起手機一看,有遞給了我。

還是她母親的短訊。短訊上說:“孩子你在哪兒?我一定要找到你,當面對你說一聲對不起,我不祈求你原諒,只想抱你一下。”

我把手機還給少華,沒有說話,這種事我不便發表意見,但在我內心的想法,是老人既然來了,至少應該見一面。

少華怎麼想的我不知道,但就在少華收起手機的那一刻,喃喃自語說:“也不知道她住哪兒了。”

我這才試探着問少華:“要不要找一找,見個面?”

少華不回答我的話,話鋒一轉說:“最近總覺得胸悶,估計是老楊把我憋壞了。”

我打趣開玩笑說:“小心別把你這塊肥田給耕壞了。”

少華把咖啡一飲而盡,說:“得了吧,就他那小鋤頭,根牙籤兒似得。”

那天之後,少華經常和我發短訊說媽媽的事,我能感覺到她很猶豫,但或許是當年她母親給她的傷害的確太深了,少華一直沒有邁出那一步。

紅菱不錯,漸漸的收手了,甚至有一段時間搬過來和我住在一起。她看見我的書,問我:“你學這些財務做什麼?”

我依舊沒有透露王志東和葉茂的事,只是說自己想多學一點知識,長長見識,好找一份工作。

好在紅菱沒有多問,只是說:“弟弟快出獄了,自己錢也存的差不多了,等到時候家裏買了房子,我也找一份正兒八經的工作干!”

我說:“你要不要也學習會計啊,很有意思的,我現在考過了從業,簡單的記賬已經可以了。”

可是紅菱笑着說我太迂腐,學這個不實在,還不如去學學顛勺炒菜,開個飯館兒見效快。我想想也是,如果我沒有王志東的資助,肯定也不會學這個。

過了幾天,又傳來了好消息,二妞告訴我,家裏的房子已經打頂了,而且很順利。我特別開心,這就意味着我的親人不日就要住上新房子了。想起能在爺爺的有生之年,讓他住上新房子,也算是我完成了自己的一大心愿。

二妞問我,要不要再回去看看,房子就快竣工了。我心裏特別想回去,但想想還是算了。修了房子對我家來說是頭等大事,但是村兒里好多人家都有了新房子,我回去也沒啥值得炫耀的。最大的問題是,我現在沒有一分正兒八經的工作,回去父母問這問那的,我又不會撒謊,說多了肯定露餡兒。

而且現在家裏的舊房子拆了,新房子又沒建起來,父母和爺爺估計也就是簡易房裏湊合著,我回去,一個女孩子,住的又不方便,只能添亂。

我告訴二妞,我就不回去了。二妞想想說,也是,你回來也沒啥用。我給二妞又轉了一些錢,委託她給家裏的牆面貼一些瓷磚,地面硬化了,在選購一些好家居。

之前因為沒錢,所有的預算都是按照最低規格,牆面是按照白灰算的,地面是土石路面,傢具也是拉傢具。但是白灰牆面不美觀,而且容易開裂,尤其天氣冷的地方,牆面開裂以後漏風,室內格外冷。而且土石地面下雨下雪容易臟,不好打掃,肯定是給媽媽平添了許多累贅。家裏的傢具也該換了,用了幾十年,桌子腿兒都朽了,父親自己做的木活兒配了一條桌子腿。

二妞要我放心,她自己也換了一輛麵包車,現在進城很方便,傢具瓷磚這些都有送貨上門的,很容易辦到。

聽二妞打包票,我也高興,給家裏打了電話,問了問情況。爸爸媽媽都很開心,說眼看着就要住上新房子了,只是爺爺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身體還算扛得住,就是神智不很清楚了。

周末又去學校,階段性測試,我的成績竟然是全班第一名,我特別高興,發短訊告訴珠兒,她沒回我。

下課後,還是很開心,就約紅紅一起吃飯。

紅紅在電話里回復我說:“可以啊,來早點兒吧,多聊一會兒。”

我問她:“你現在不怕那個蔡克成了啊?”

紅紅切了一聲,說:“剛和他吵完架,懶得理他,不想多看他一眼,出來看不見,倒也乾淨。”

我欣喜若狂,這對紅紅來說,之前的蔡克成,簡直就是上帝,出口就是聖諭,何敢違背?現在竟然吵架了,這就是進步啊。

見面之後,紅紅先是一頓抱怨,說:“蔡克成每天玩遊戲,不掙錢也就算了,還一身臭毛病。我上個月賺的錢給了一半給他,竟然打我,我衝上去就咬,咬的他手破了,那個畜生竟然下死手打我,打的我鼻青臉腫,好幾天沒上班,要不是他怕打死我,沒人給他賺錢,估計早就打死我了。”

我微笑不語,看着紅紅如此不幸福,卻非常開心,這或許是世界上作為閨蜜最為詭異的祝福了,我祝福紅紅和蔡克成不幸福。

我問紅紅:“你打算還和蔡克成在一起啊?”

這句話或許問到了紅紅的痛處,她本來還在數落蔡克成的不是,一下子閉嘴了,等了半天,才說:“嗯,畢竟在一起很多年了,況且我真的愛他。”

我知道拆散他們的時機還不成熟,也不着急,就問:“你現在什麼想法?”

紅紅說:“我現在就想,我每個月賺的錢和蔡克成一人一半,一萬塊給他也差不多夠生活了,我自己手裏得攢點兒錢。還有,就是他敢打我,我就跟他沒完!”

我聽着特別開心,問她:“你什麼時候開始對蔡克成有變化的?”

紅紅想了想說:“因為荔枝!荔枝給我的觸動太大了,我覺得毛子和胡輝都是真心愛她的男人。可是她活的太辛苦了,即便有人愛她,也不足以讓她留戀這個世界。”

荔枝臨死的時候,用自己的鮮血在牆上寫下的那行字,紅紅也看到了,當時她一遍一遍重複着念着那行字,眼淚默默地流。

聊了一會兒,紅紅就去上班了,我一個人閑逛了一番,給自己買了雙鞋子。學習進步,家裏新房子有進度,這就值得慶賀,難得有這麼好的心情。這是我畢業以後難得有的放鬆狀態,我對未來充滿了希望。

拎着大包小包回家,我就要開門的時候,聽見房間有人,微微傳來哭泣的聲音。我有點緊張,這裏之後我和珠兒有鑰匙,而珠兒在我印象中,是從來都不會哭的。如果不是珠兒,又能是誰。

我打開房門,不敢進去,在門外問:“誰啊?”

哭泣的聲音停止了,果然是珠兒,她說:“小靜,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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惑亂風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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