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你們都退下!」趙硯望着她,輕聲道「讓她打,我不信,我不信她能對她的阿硯哥哥這般心狠……」
外頭看熱鬧的人隨着他的目光盯向了一掃平日溫和秀氣,面容憤怒而微微扭曲的卓三娘——
「小娘子家家慣是心軟的,怎麼打得下手喲?」
「痴情女子負心漢啊,我要是那小娘子,這一掃帚肯定是呼啦啦砸過去的!」
「可對方畢竟是有夫之婦,她要不是自己也不檢點,男人會這麼不顧廉恥地纏上門來嗎?」
——趙硯!
「你滾!」卓三娘恨得眼前通紅,目皆欲裂。
趙硯多年來在家裏人的呵護下長成了個滿口經綸、風姿秀立的溫雅書生模樣,一心只讀聖賢書,卻半點不通曉世情,人純真迂腐得有些傻,心性也纖細得風吹即折,幾時曾受過旁人這樣怨恨滔天的嫌惡怒斥?
「三娘,你、你叫我滾?」他眼底儘是深深的傷心,眼圈紅得更加厲害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就在卓三娘手中大竹帚要飛出去的剎那,一聲狂獅般暴吼已然轟轟震天裂地而來——
「誰敢動老子的人?」
圍觀的眾人還來不及捂耳,瞬間不知怎地被股翻江倒海的氣勁嘩啦啦地掃翻倒了一地。
「哎喲喂呀!」
「娘啊!」
趙府家人子也猝不及防,眼前一花,下一刻已七橫八豎地慘叫飛了出去!
卓三娘手中的竹帚還握得死緊,蒼白小臉望向那個昂然佇立在大門處,背着光影的高大身影,鼻頭驀地一熱,喉頭不自覺地發緊了。
那個魁梧如天神的男子大步而來,不由分說一把將她緊緊攬入懷中,聲音渾厚低喚——
「別怕,我來了。」
【第七章】
其在近也,若神龍釆鱗翼將舉,其既遠也,若彼雲緣漢見織女。
立若碧山亭亭豎,動若翡翠奮其羽。眾色燎照,視之無主。
面若明月,輝似朝日。色若蓮葩,肌如凝蜜。
蔡干。《協初賦》
卓三娘把臉埋在他寬闊強壯的胸膛里,所有的憤怒驚慌恐懼無措冰消瓦解,忽然有種落淚的衝動。
是,她有阿敢,她什麼都不害怕了。
「你們……你們……」趙硯嘴唇顫抖,大受打擊。「三娘,難道你當真寧可和這樣粗魯野蠻的男子為伍,也不願接受阿硯哥哥想彌補你的心意嗎?」
「傻鳥,信不信老子一拳叫你骨斷筋折?」雷敢冷眸如電,殺氣一閃。
「大郎君別衝動啊……」
「姑爺,姑爺,好漢不吃眼前虧,我們快回去跟老爺稟報,讓老爺好好懲戒這對狗男女!」
趙硯彷佛魂不附體的望着被那高大男人緊擁在懷裏的小女人,他記憶中慧黠可愛的三娘妹妹,她怎麼能如此待他?
卓三娘自雷敢懷裏抬起頭,望向他的目光冰冷而疏離,正要開口說什麼,雷敢安撫地摸了摸她的頭,對着趙硯一記冷笑。
「趙硯,你岳父大人司馬白沒有教過你,京師重地天子腳下,不是你們慶城那小地方,要你縮頭耷耳做人嗎?」
趙硯飽讀詩書,文質彬彬,素來為郡守岳父看重,又哪裏聽過這樣刺耳的話語,瞬間骨子裏文人的驕傲高高上揚,臉也漲紅了。
「天下是非只在一個理字,任憑你是哪家權貴哪位大人,都不能強佔人妻!」趙硯慷慨激昂地指責。
「胡說八道!」卓三娘背脊一僵,憤然抬頭。
雷敢則是目瞪口呆。
娘的,他做了大半輩子的土匪頭子,還沒遇過比面前這王八蛋還要強盜的人,還念什麼聖賢書踐什麼狗屁文咧,黑的都能掰成白的,白地都能糊成黑的,這世上還有沒有天理了?
向來拳頭快於腦子的關北侯雷敢想也不想,當場痛快地教導了趙硯什麼叫做「拳頭才是硬道理」!
一拳下去,世界安靜了。
「咳咳咳……」趙硯狼狽凄慘的跌坐在地,滿面劇痛,猛咳地咯出了一口血和牙來。
「爽!」雷敢大笑。
卓三娘見趙硯鼻青臉腫慘不堪言的模樣,心裏掠過一絲感傷,可更多的是說不出的暢快感。
好像,她自己老早也想對他揍上這麼一拳了。
「你們在幹什麼?」一個疑惑又驚怒的嗓音自門口響起。「又是你?你,你怎麼能在我書鋪里打人呢?有辱斯文!欺人太甚!」
卓三娘像觸着電般迅速退出雷敢的懷抱,雷敢則是瞬間自威風凜凜的山大王變成了低聲細氣的小白兔,恭敬地開口。
「卓伯父,您回來啦。」
手提着敬香籃的清俊中年文士大叔沒瞧清楚被打倒在地的是誰,卻清楚看見打人的就是連續「騷擾」了他和女兒多日的莽漢子,尤其又是在他最尊敬最摯愛最崇拜的「眾書」前,簡直……簡直是玷污、血染了他心中最最清凈高華的聖地啊!
氣昏頭之下,卓老爹忍不住衝上前,指着雷敢的鼻頭道「你到底還要糾纏我們多久?不敬聖賢經綸,便是不仁不賢之輩,我這地兒不歡迎你這種粗魯不文、不知所謂之人,你,給老夫出去!」
雷敢幾時被人這樣劈頭蓋耳毫不留情的攆過?
可是他縱有再多的憤慨和不是滋味,在見到卓三娘憂慮心疼又為難的眼神時,也不得不全數吞下,心虛氣短地吶吶解釋「伯父,那個,我打人是有原因的……」
「不論是什麼原因,打人就是不對!」卓老爹直着脖子氣呼呼地道。
這下卓三娘也聽不下去了,她尤其見不得好好兒一個頂天立地快意恩仇的阿敢被自家爹爹教訓得頭都抬不起來,清秀小臉也黑了。
「爹爹,您先瞧明白阿敢打的是誰再說吧。」她下意識地護在雷敢身前。
卓老爹一愣。
外頭的鄰里早不敢再看熱鬧,紛紛扶着腰酸背疼的身子遠遠躲開了,趙家的家人子也被他揍怕了,兩股戰戰地躲在牆角假裝是背景。
於是大堂之中最明顯的便是一身青色文雅的書生袍,卻面容紅腫凄慘落魄的趙硯。
「世伯……」趙硯看見終於有個「自己人」來主持公道了,又是昔日對自己愛護有加的前准岳父,越發心酸上來,哽咽地道「多年不見,世伯別來無恙否?身子……可還好?」
卓老爹睜大了眼,臉霎時氣白了。「你——好呀,你居然還敢來?你也一樣給我出去!我卓家不接待你這種背盟棄義無恥無信的貉子!」
「為什麼你爹罵他比罵我短?」一旁的雷敢有點吃味了,壓低嗓音嘀咕。
若不是此刻局面複雜而緊張,卓三娘險些笑出來。
唉……所以教她如何不喜歡這個傻大個兒呀?
這世上,也唯有他能逗她笑,惹她又氣又急又滿心歡喜蕩漾難禁了。
「我爹可罵他貉子。」她也壓低聲音回答,見他果然一臉茫然,不禁抿唇兒笑了,小聲道,「一丘之貉的貉,爹爹說他不是人!」
雷敢恍然大悟,這下高興了。「岳父大人好歹還罵我是個人呢,哈哈哈哈。」
而這頭,趙硯面如死灰,淚光瀅漥,抖着唇望着滿眼憤怒的卓老爹,喃喃道「世伯,竟連您也……是啊,縱然當年我在父母面前跪了三天三夜,懇求父母別退親,可父母之命不允,媒妁之言不從,我……我便是豁出了這條性命,可恨卻是百無一用是書生,如今,如今哪裏還有顏面要您原諒我?」
卓老爹看着這個自己曾經疼若半子的文弱年輕人,眼眶不由一熱,心頭翻湧的儘是往日在慶城,趙卓兩家結下娃娃親后,這少年郎日日到自家府中請示學問,在自己面前伏案練字、勤學詩書禮義的情景。
轉眼幾年後,趙家攀上了郡守,強行退親,他卓家不過是沒落了的書香世家,又如何敵得過猶如慶城土皇帝的郡守府勢力?
含怒忍痛退親的隔日,也是這少年跪在他面前哭得像個三歲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