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雨夜中的小娃娃

001、雨夜中的小娃娃

夜,沉夜。

燕國帝都。

一處沉靜的府邸,一簾曳地的帳幔前,一名身着深灰色窄袖錦衣的年輕男子面對着帳幔,單膝跪在地上。

只見他身子綳得緊緊的,還微微發著顫,面色發白,緊張到近乎害怕的模樣。

“不見了?”只聽帳幔有男子輕輕的聲音響起,“何為不、見、了?”

男子的聲音雖輕,卻冷,彷彿是透骨的冷,凍得跪地的男子即刻改單膝跪地為雙膝跪地,“咚”的一聲在地上磕下了一記響頭,顫聲道:“屬下知罪!已派人四處去尋了,敢請主上降罪!”

“別朝我磕頭,只會磕得我心煩。”帳幔后男子的聲音還是冷冷的,“去找吧,一個時辰足夠,我的耐心有限,至於小棠園裏的那兩名家丁,殺了吧。”

男子的語氣很隨意,似乎就像在說掐來兩株花一般隨意。

“可是主上——”跪地的男子還想說什麼,卻被帳幔后的人打斷,“總該有人死的,你知道該怎麼做。”

“……是,主上,屬下……告退。”

“去吧,找回來了帶來見我。”

夜,更深了。

*

“啵——”油燈里爆出一朵小小的火花,硃砂驀地驚醒,微睜圓着眼定定看着眼前桌上的油燈,額上有細汗,呼吸急促。

這是一名看起來年紀雙十左右的年輕女子,身穿一件天青色布衣,眉如翠羽,肌如白雪,道不上月里嫦娥巫女洛神般貌美,卻也清麗絕倫,沒有花王牡丹的艷逸,卻有水中芙蓉的秀色。

只是這般清麗如畫的姑娘,右眼角下卻有一塊食指指甲蓋般大小的疤,疤痕算不得大,但在臉上,就生生將本是月貌花容的一張臉給毀了。

女子名喚硃砂。

此刻硃砂的雙臂還伏在身旁的案几上,額上有細汗,還有不太明顯的壓印出的紅印,顯然她方才是伏在這案几上睡著了。

案几上有一盞銅燈台,還有一隻小小的銅香爐,正有朦朧淡白的煙囪從香爐頂端裊娜而出。

硃砂坐直身,將背靠到身後椅背上,微閉起眼,將手按在眉心上輕揉着,呼吸漸漸平復下來。

她又做夢了,夢裏她一直聽到雨聲,而她的身子則在雨里一直在往下沉,彷彿要沉到最黑暗的地方才休止。

硃砂已數不清這是她第幾次夢到這個夢了,但凡做這個夢,她總會心悸而醒。

很安靜,沒有雨打屋瓦的聲音。

根本就沒有下雨。

便是雨,都是在她的夢裏下的。

硃砂將自己的眉心揉按得用力了一分,這究竟……是什麼夢?

這個夢,是不是也是她忘掉的事情?

對於她的過往,她沒有絲毫記憶,自四年前被素心救醒之後,她就什麼都不記得,她唯一記得的,就是自己名叫硃砂,不是一個好人。

硃砂將自己的眉心按得極為用力,似乎如此就能讓她想起什麼似的。

就在這時,旁邊的珠簾後傳來女子清脆如黃鶯般的聲音,“硃砂姑娘,你要的香粉好了。”

話音落,只聽珠簾嘩啦一聲響,一名身着翠色綢裙的年輕姑娘從珠簾後走了出來,手裏拿着一隻巴掌大的精緻檀木盒子走向硃砂,將其遞給了硃砂,笑吟吟道:“硃砂姑娘,你的香粉。”

姑娘十七八歲模樣,妍姿俏麗,一身淺藍色綢衣,柔順的長發上只鬆鬆地繫着一根深藍色的束髮帶,是這家店裏的使喚姑娘,叫青煙。

這家店,名叫“縷齋”,是一家香粉店。

硃砂站起身,接過青煙手裏的雕花檀木盒子,道謝道:“多謝青煙姑娘。”

“硃砂姑娘還總是這麼客氣,這香粉做好了,青煙自會給姑娘送去,姑娘又何必大晚上的親自來跑這一趟。”青煙笑着,笑起來模樣顯得更俏麗。

“本說好明日香才能做好,然硃砂的香粉前夜已點完,沒有這個香,硃砂夜裏無法入眠,只好親自來一趟,倒是硃砂過意不去,這般晚了還辛勞了你家公子為硃砂把這香粉趕製完。”硃砂的語氣很客氣有禮,然她的面色卻是冷冷淡淡的,彷彿沒有多少情感的人似的,“還勞姑娘代硃砂向你家公子道一聲多謝。”

“青煙會把硃砂姑娘的話轉告給公子的。”青煙還是笑着,她和硃砂不一樣,她愛笑。

“那硃砂便先行告辭了。”硃砂朝青煙微微垂了垂首再次以示感謝,將手中的檀木盒子收進衣袖裏,提起放在腳邊的風燈,離開了。

青煙沒有送硃砂出門,相反,她在硃砂說完話時就轉身走進了珠簾後邊。

縷齋的店門亦垂掛着珠簾,在硃砂撩開這門上的珠簾欲離開這店鋪時,只聽外邊響起了“啪啪嗒嗒”像是水滴落到瓦片上的聲音。

忽然而起,漸漸密集,嘩嘩沙沙。

下雨了。

是真的下雨了,不是下在夢裏。

硃砂沒有因這忽然落下的雨而在縷齋有所停留,即便她手中只有風燈沒有傘,她也沒有要等等再走的意思。

在她眼裏,似乎外邊根本就沒有雨一樣。

硃砂只是站在縷齋門外稍稍看了一會兒愈下愈大的雨,轉身走了,身後卻突然傳來青煙的聲音:“硃砂姑娘等一等!”

只見青煙拿着一把油紙傘跑了出來,一邊將傘遞給硃砂一邊道:“我家公子知道硃砂姑娘一定不願意在縷齋等雨停了再走,是以讓青煙把這把油紙傘交給姑娘。”

“真是多謝你家公子了。”硃砂沒有客氣,接過了青煙手裏的油紙傘,“我下次過來時再把傘拿來還給你家公子,告辭。”

硃砂說完,撐開傘,走了。

這一次,青煙沒有即刻轉身回屋,而是站在門外廊下定定看着硃砂離開,目光沉沉,不知心中在想些什麼。

夜更深,雨更大,幸而無風。

路上沒有行人,和硃砂來縷齋時一樣,只有夜色,沒有行人。

的確沒有行人,卻有一個靜止不動的人。

一個跌倒在大雨里的人。

一個跌倒在大雨里只有丁點大的小人。

是個小娃娃。

硃砂不知這小娃娃是男娃娃還是女娃娃,因為小娃娃面朝下栽倒在滿是雨水的地上,頭髮也散亂着,她瞧不見小娃娃的臉。

不過不管是男娃娃也好,女娃娃也好,這都不關她的事。

硃砂腳步停也未停地走過小娃娃身側,繼續朝前走着,就像她什麼都沒有看到一樣。

因為她從來都不是一個好人,更不是一個有同情心的人,別人的事情,與她何干?

是以硃砂就這麼從小娃娃身邊經過了,看也不多看小娃娃一眼,更枉論停留。

就在硃砂走離小娃娃身邊一步時,硃砂只聽身後傳來輕微的“啪”的一聲響。

只是響這麼一聲而已。

硃砂沒有回頭,依舊往前走着。

可她再邁出兩步后,她停了下來。

硃砂停了下來。

硃砂不僅停了下來,並且轉了頭也轉了身。

只見那本是雙臂都壓在身下跌倒在地上的小娃娃,此刻小娃娃的右手伸了出來,放在頭頂上的雨水上,好似要爬起身一般。

可此時此刻的小娃娃,還是面朝下跌躺在雨水裏,還是方才硃砂所見的姿勢,動也未動。

明顯的,小娃娃這是昏了過去。

硃砂的目光落到小娃娃的右手上,那是一隻小小短短的手,放在積着雨水的地上,青白得彷彿透明。

下一刻,硃砂邁開了腳,走回了小娃娃身邊,在小娃娃身邊蹲了下來。

因為硃砂在小娃娃身旁蹲下的緣故,雨水不再落到小娃娃身上。

硃砂蹲下后少頃,將風燈放在腳邊,而後伸出手將小娃娃翻了個身。

小娃娃確實昏了過去,三歲多點大的模樣,小小的,緊閉着眼,眉心緊緊擰着,似乎很是痛苦難受的模樣,烏黑的髮絲黏在臉上,襯得他的面色青白得可怕,尤其小娃娃現下還瑟瑟發著抖,看起來極為可憐,便是連硃砂這樣沒有同情心的人看着都覺有些可憐。

不過硃砂瞧清了,這是一個男娃娃,雖然他那還沒有她巴掌大的小臉長得很是漂亮,倒也不難看出這是個男娃娃。

硃砂朝四周望了一遍,確定這雨夜裏的確只有這麼一個可憐巴巴的小娃娃后,她將放在腳邊的風燈往旁移開了些,繼而將那早已經被大雨淋透了的渾身濕噠噠的小娃娃抱了起來,朝縷齋的方向走去。

因為縷齋離這兒很近,她只消走百步左右便能到。

小娃娃身上很冷,許是硃砂身上有溫暖的緣故,小娃娃被硃砂抱到懷裏后,竟是在硃砂懷裏輕輕蹭了蹭。

“娘……”小娃娃這輕輕一蹭的同時還嘟噥了個字,僅一個字就讓硃砂一個激靈,下意識地險些就將這小娃娃給扔了。

不過硃砂還是忍住了,非但忍住了,還加快了腳步。

硃砂抱着小娃娃重新走進縷齋時,嚇了肩上挎着一隻包袱手裏提着一盞風燈正打算打開一把油紙傘出門的青煙一跳。

青煙見着去而復返的硃砂及她懷裏抱着的渾身濕透了的小娃娃時,極為詫異道:“姑娘懷裏這小娃娃是怎的一回事!?”

然青煙這才驚訝地問完硃砂話,卻又匆匆忙忙道:“趕不及了,我忘了今夜要給許家的大夫人送香粉的,就快要趕不及在說好的時辰里給送去了,我家公子在裏邊,硃砂姑娘有事的話與我家公子說也一樣,青煙必須先走了。”

青煙急忙忙地說完話,緊着急忙忙地走了,根本就不待硃砂說上一句話。

縷齋里很安靜,只有一種硃砂道不上是何種味道的淡淡清香在屋子裏繚繞着,這樣清淡的香味,聞着總能讓人覺得平靜,加之她倦極,是以她方才才會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屋子裏很暗,一直以來都很暗,只有案几上那盞銅燈台上的火光,照在屋子裏,昏昏暗暗,像是這裏的主人不喜歡太過明亮似的。

至少硃砂來過這裏的無數回里,都不曾見過這屋子裏是明亮的。

“硃砂姑娘緣何又回來了?”屋子裏的珠簾之後,有男子溫雅的聲音響起,“硃砂姑娘來過縷齋無數回,小生從未見過硃砂姑娘在一日裏去而復返的。”

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儘管硃砂已是這家縷齋的常客,然她從來都未見過這名店家,或許到這縷齋來的客人,都從未有人見過他。

硃砂亦不知其姓名,只知人人都喚他一聲“續斷公子”。

續斷公子語氣溫雅地說著話,屋子裏很靜,只聞珠簾后還有杵臼相研磨而發出的輕微聲響,許是他在研磨着什麼。

硃砂懷裏的小娃娃溫度很冷,只見硃砂朝那珠簾后的的續斷公子客氣道:“去而復返叨擾了公子實為抱歉,實是硃砂有事需向公子討個可躺卧的地方一用,公子若是介意,硃砂這便離開。”

“硃砂姑娘可是有急事?”續斷問。

“嗯,算是急事。”

“硃砂姑娘已是縷齋的常客,姑娘有事需小生幫忙,小生豈有拒客人之請的道理。”續斷的聲音還是溫雅有加,“珠簾后便有竹榻可做小憩之用,硃砂姑娘若是不介意不嫌棄,過來便可。”

“多謝公子。”硃砂自是不會介意,因為要躺卧的不是她。

現下她急需將懷裏這小娃娃放下,且這續斷公子想來亦是謙謙君子,孤男寡女一說,現在當是顧不得。

就在硃砂抱着懷裏的小娃娃抬腳往珠簾方向走時,只聽珠簾后的續斷公子輕輕一聲嘆道:“還望硃砂姑娘見了小生,莫被小生的模樣嚇了才好。”

續斷公子說話間,硃砂只見珠簾後有人影晃動,珠簾被一隻修長的手撩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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