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黃雀在後

第6章 黃雀在後

曾經有人說,月華就是天上月亮的光華,清冷而遙遠。而今的月華只是水中的倒映,不管曾經高貴的多麼觸不可及,現在只要輕而易舉地扔一顆石子兒,便能讓她碎成一汪閃着銀光的波影。

木桶底部容不得李月華將斷腿伸直,她忍着疼痛,吃力地將腿曲起來。

李月華回想着這煎熬的一天,早上張公公走後,她越發覺得這是一場荒謬而可笑的惡作劇,即使這個中年太監真的曾經和父皇息息相關,可怎麼會有人冒着被抄家滅族的危險就一個廢人。

可萬一,真的有人敢呢?

等待是煎熬,李月華像過去的十幾個白天一樣靠在井子沿兒邊,她看被紅牆黃瓦禁錮起來的四四方方天,她看風吹着殘破的門左右搖晃就是不願意掉下來,她看院中的那棵枯敗的病樹彷彿起死回生冒出新芽了。

連樹都能活,那麼我還能重生嗎?

入夜,大明宮萬盞華燈初上,今晚的月很亮,地上就像鋪了層霜花一樣潔白,房頂上琉璃瓦似乎比往日更加晶瑩通透,半沒入土裏的神獸石雕稜角也柔和了起來。

忽然,學堂殿門被人輕輕推開。儘管衰舊木門發出的咯吱聲在這空無一人的地方顯得極陰森恐怖,但這聲音在瀕臨絕望的李月華聽來,簡直就是世上最動聽的樂曲。

一個黑影佝僂着身子躡手躡腳地進來,如果不出意外,這個人應該是如約而來的張公公。李月華因激動而顫抖的手簡直無處安放,她胡亂摸着井台,只有石頭冰涼的觸感才讓她能稍微鎮定些,她聽見這張公公喘着粗氣,似乎很累的樣子。

“等着急了吧。”張公公放下肩上扛着的東西,一面壓低聲音和李月華說話一面站在殿門口四處張望,大約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張公公復又扛起那袋東西朝着李月華快步走來,他的聲音急促而穩定,讓人聽了有安全感:“沒人跟着,放心吧。”

李月華藉著皎潔月光打量張公公,這人約莫四十來歲,皮膚瑩潤白皙,眼睛細長透着精光,嘴唇略厚這一特徵,倒為他狐狸般狡黠的臉平添了幾分忠厚之感,可這個貌似老實長者的下一動作,着實讓李月華嚇了一跳。

只見張公公熟練地解開綁粗麻袋的繩子,一股濃郁脂粉香氣立馬撲面而來,奇怪的是,這味道里好像還摻和着別的東西--死屍腐爛味。

李月華揉了揉被嗆地流淚的眼睛,她探過身子撥開麻袋,一顆披頭散髮的女人頭登時印入眼帘。

夜還是靜的嚇人,就連彼此緊張的呼吸聲都聽得清清楚楚。李月華像做了壞事一樣不安地掃視了下四周,她悄聲問張公公道:“這女人是誰,你殺人了?”

張公公踩着麻袋一角方便他往出拉女屍,他衝著李月華輕笑道:“那夜姜鑠殺入大明宮,死了不少宮女太監,這女屍是奴才偷摸在死人堆里撿出來藏起的。好在天冷,再加上我一直往她身上倒香粉口脂之類的物什,倒也無人察覺。”

當日元蘭用一具面目全非的女屍魚目混珠,將李月華私自換了下來,誰知道張公公羊皮照搬,竟然也來了這麼一手,這豈非活生生的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這女屍一絲.不掛,臉上如李月華一般被划的稀爛,更絕的是她的膝蓋部位凸起紅的血腫,彷彿是生前被人打斷過腿一般。如此這般和活人李月華比對下來,外傷簡直不差分毫。

李月華不得不佩服這張公公的思慮手段周全,看來逃出大明宮就是眼前的事了。

張公公將那香氣與惡臭並存的女屍扔進井裏,他舉着火摺子,仔細地檢查了一番從殿裏到井子這段路上李月華爬過的痕迹是否清晰,他要給元蘭造成個假象,李月華是受不了折磨才自盡的。

只見他緊緊抿着嘴唇,從容不迫地在懷裏掏出個短柄軟毛刷子,先一把將下裳挽在腰帶上,然後彎腰將自己的鞋印刷去,他將這一切做的幾乎堪稱完美后,背着女孩消失在夜色中。

裝屎尿的木桶明顯被張公公洗刷了多遍,饒是如此,那陳年留下的騷臭味仍然將李月華弄得直泛噁心。

冰冷的水漫到女孩下巴,脖子以下早都被寒涼浸的麻木了,馬車雖然走的平穩,但蕩漾起的水珠兒不斷侵入女孩的鼻孔,眼睛。

怕臟?再臟有姜鑠和元蘭臟嗎?所以李月華,你不要覺得難受,因為遲早有一天,你會讓那些害你的人受千百倍的噁心。

“站住!”

突如其來的聲音讓桶里的李月華渾身一顫,她忙將口鼻緊緊掩住,不讓自己發出半點聲響。攔路的是誰,難不成出岔子了?

只聽張公公的聲音依舊平穩,他慢悠悠道:“喲,這不是安平侯家的吳二爺么,可是燙的酒不香,惹得您發脾氣。”

安平侯家的二爺?是了,老聖人還在世時下旨,說吳家忠心有功,皇恩當蔭及子孫,特賜世襲侯位。這二爺雖說也是嫡出,但承襲安平侯這等福氣他是沒造化趕上的,故而家人花銀子為他捐了個郎將做。

只聽這吃祖宗飯的二世祖哼哼唧唧訕笑道:“張公公,本官懷疑你偷運宮裏的東西出去變賣,得搜查下你這香桶。”

李月華的心簡直要跳出嗓子眼兒了,這都要出大明宮了,偏偏出了這麼一茬事,難道真是天要亡我?

正在此時,香車蓋子被推開一條小臂寬窄的縫,火光立馬紅燦燦地滲進桶里,只見一隻通體森寒的長劍也當即懸在女孩兒頭頂。李月華心驚之下,忙一點點地縮進水裏,登時水鋪天蓋地湧入她的口鼻耳朵里,*辣的。她不敢往出吐氣,她怕水泡聲會驚動吳二爺。

“別介啊,您這麼做可就沒意思了。”張公公聲音似是有些着急,他緊接着低聲說道:“外邊可是有人等着要貨呢,遲了就不是這個價了。”

那吳二爺嘿嘿冷笑了幾聲,他故意將劍頭伸進桶里去攪和,李月華越發將身子往下壓,萬一讓這人的劍觸碰到自己,那可就全完了。

女孩兒用手緊緊地按住胸.口,嘴裏含着一口氣就是不能吐出,鼻子輕輕冒出小小的水泡在眼前飄走,腦子有一點混沌,可她心裏對自己一遍遍說:李月華堅持住,不要抬頭,不要吐氣,想想死後受辱的父皇,想想生死未卜瘋了的默兒,想想你自己受過的折磨,你要報仇,所以你不能被人發現,再堅持一下。

張公公忽然甩出一腔幽怨調,他嬌嗔道:“行啦,算奴家怕了您了,您分這個數怎樣。不行?那這個呢?”

許是談不攏,張公公聲音變了調,他似乎端起了架子冷冷道:“嘿,我說二爺,人前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哪,出手可別太黑了。您往後在這兒呆久了,還怕不發他娘的幾百萬財?何必今兒個非得跟雜家過不去。”

頭上的劍終於被撤走,可李月華還是不敢露頭,她手腳有些抽筋,意識更模糊了,不能啊,一定要忍住!

李月華忽然狠狠地掐了下膝蓋,鑽心的疼痛讓她恢復了些許神智,只聽外面的交易似乎有所轉變。

吳二爺不耐煩道:“甭廢話了,這個數最低,不行你哪兒來回哪兒去。”

“行啦行啦,算公公今兒個栽在你小子手裏了,真真比你爹還心黑,這年輕一輩,不可小覷呀。”

張公公的聲音有些不甘和無奈,馬車又重新顛簸起來,李月華算着步子,大約走了丈許遠,她終於可以吐出憋在心裏的氣,女孩貪婪地大口呼吸,此刻她簡直覺得桶里的臭氣是世上最甜美的味道。

李月華不曾回頭,她也不願回頭。

父皇曾經對她說,有一天駙馬會牽着她的手走出大明宮,她必須成為大陶國最幸福最美麗的公主。現在算什麼,喪家之犬?不過這都不重要了,人哪,最怕的就是跌倒了不敢爬起。

姜鑠,元蘭,我總有一天會讓你們在我手中腐爛,我要拿回屬於我的一切,包括皇位。

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張公公將瑟瑟發抖的女孩從桶里撈出來背到背上,李月華打着燈籠左右瞧了下他們停車的地方。

這是個安靜而普通的小巷,長久下雨使得鋪地的石頭在燈光下顯的有些發黑,跟前兩戶住着的人家想來已經熟睡,婦人夢囈聲而男人打鼾聲也能聽得十分清楚。

右前方房檐上掛着個‘酒’的布招牌,風一吹,門上的青銅鈴鐺發出清脆的響聲。牆上不知是哪個文人揮灑墨寶,寫着‘酒香不怕巷子深’的讚美之詞。

這原本踏香尋酒的風雅趣事,此刻在李月華眼中簡直一文不值,因為那是閑着無聊的人才會做的蠢事。

左前方窗子下邊擺着個空木架子,上面遍佈黑厚的油漬,想來這戶人家是做和油相關的行當。

張公公的家在中間,這是一出兩進兩出的宅子。院心栽了顆桃樹,巧的是西南牆根那兒被開闢出一片小小菜園子,沒有圍籬笆,許是不怕人來偷吧。菜園跟前是個石碾子,若仔細看,上面還留有沒掃乾淨薄薄的一層紅辣椒面兒。

這就是普通人的生活嗎?甚是平淡,但着實透着充實。

張公公進屋后將李月華輕輕放在炕上,他往早已鋪好的被筒里摸了摸,然後眯眼笑道:“昨兒個我回來把炕燒地暖暖的,現在竟然還帶點子熱乎,主子您且先將就着住下吧。”

李月華那會兒在水裏憋得時間長了,現下心口疼的厲害,她右手緊緊按着胸.口,左手上下搓着冷如冰的臂膀。

藉著昏暗的燭光和黎明的微亮,李月華再次上下打量了番這個了不得的張公公,女孩冷漠道:“你要從我身上得到什麼,榮華富貴?還是高官厚祿?不要那麼看我,雖然你說你和父皇怎樣怎樣,我可統統不信,瞧你做事精明利落,不像個會給自己惹麻煩的人。告訴我,你究竟想要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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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骨之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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