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顧三娘帶着幾兩銀子和閨女小葉子一起離開了牛頭屯,走前,她婆婆和兩個妯娌像是防着賊似的,家裏連根稻草也沒讓她帶走,母女二人走到村頭,隔壁的單大娘追了過來,她看到顧三娘身上被打得沒有一點兒好模樣兒,忍不住抹了一把眼淚,嘴裏念叨着:“三娘,你傻啊,就算你當家的去了,你守着幾畝田地,好歹不愁餓着呀,如今你帶着小葉子又能往哪裏去呢?”
這顧三娘還沒走出屯子,她婆婆和妯娌就四處造謠,說是顧三娘剋死了自家男人,又拋家舍業的拿着銀錢去養漢子,只有單大娘是不信她們的話,她和張銀鎖兩家做了多年的鄰居,顧三娘為人正派,又最是謙和,那一家子不過是變着法兒的奪人家產罷了。
顧三娘望着單大娘,往日她在外做工,閨女小葉子多虧了單大娘幫着看顧,因此兩家關係很是親近,她說:“嬸子,你是知道的,先前我當家的在時,他們就恨不得治死我們,好謀了我們的家產,現今當家的走了,他們還不生吞活剝了我?與其這樣,我倒不如帶着小葉子在外面清清凈凈的過日子。”
單大娘聽了顧三娘這番話,心頭頓時一酸,她拉着她的手,說道:“你就是個要強的性子,
一個寡婦帶着孩子在外頭過日子,豈是那般容易的,在這屯子裏,大傢伙兒起碼還能有個照應呀。”
顧三娘苦笑一聲,就憑今日老里正的所作所為,她還敢指望誰照應呢?
“嬸子,我已是打定主意要走的,就是有一日我真的變成乞討婆,也決計不肯再回這牛頭屯。”
單大娘見她心意已決,雖是可憐這孤兒寡母的沒有依靠,但也只能擦着眼淚將她們送出屯子,送了一程又一程,顧三娘勸住單大娘,她說道:“嬸子,你家去罷,千里搭涼棚,沒有不散的宴席。”
單大娘從籃子裏拿出一個小包袱,說道:“嬸子沒啥能送的,這些你帶着在路上吃。”
顧三娘打開一看,只見裏面包著五六個雜糧饅頭,她對着單大娘說道:“嬸子,多謝你,這些饅頭我就收下來了。”
“也不知往後還能不能相見,你在外頭要保重自己,要是實在過不下去,就回來罷,去跟里正求個情,牛頭屯總有你容身的地方。”單大娘對着她囑咐。
顧三娘搖了搖頭沒有說話,天色已是不早,她對單大娘說道:“嬸子,我去了,你也要保重自己。”
單大娘眼裏含着淚花,仍舊站在原地目送着顧三娘她們母女倆人,顧三娘衝著單大娘揮了揮手,便拉着閨女的手,頭也不回的走了。
走出屯子幾里路,已到了後晌,顧三娘的閨女小葉子眼巴巴的看着她,問道:“娘,咱們要上哪兒去?”
她今年六七歲,以前娘在外面做活,家裏只有她和爹兩人,她們家種着幾畝田地,還養着豬和雞鴨,在屯子裏算是中等人家,誰知爹走的那日,還不等娘從縣裏回來,大伯和三叔就到家裏來搶東西,她除了哭甚麼也做不了,如今又親眼看到娘被爺爺那邊的人欺負,她真是恨死他們一家人了。
顧三娘停了下來,她從包袱里拿出一個饅頭掰成兩半,遞了一半給小葉子,說道:“先填填肚子。”
鬧了一日,母女倆人都是水米未沾牙,小葉子伸手接了過來,她小小的啃了一口,對顧三娘說:“娘,你也吃。”
顧三娘吃不下,她把另外半個饅頭塞回包袱里,便看着遠處的山頭出神,從那個方向,再走上半晌,就是她娘家小崗村,幾年前,她從小崗村嫁到牛頭屯,就再也沒有回過娘家了。
說起娘家的人,顧三娘也是滿肚子的辛酸,她們顧家本不是小崗村的坐地戶,她爹年輕時在縣裏一家酒庄做學徒,她娘是個落魄秀才的女兒,夫婦倆人雖說過得清貧,感情倒是和睦,誰知有一日她娘外出買菜,被縣裏一家富戶看到,那富戶覬覦她娘的姿色,幾次三番的上門恐嚇她爹娘,她爹嚇破了膽子,沒過多久就拖家帶口的離開縣城搬到小崗村。
在小崗村落戶后,她爹不知怎的就生了疑心病,等閑不許她娘出門,家裏全靠着她爹租地過日子,沒過幾年,家裏陸續添了三個女兒,只因沒出生兒子,顧三娘她爹的臉色一日比一日黑,也越發將銀錢看得重了,終於在顧三娘十二歲那年,她娘害癆病走了。
她娘死時,顧家沒有兒子摔瓦捧靈,村裏的人在背後取笑她爹,顧三娘她爹在她娘死後不到半年,就領回一個女人,那時家裏只有大姐出了嫁,後娘進門就攛掇着她爹把她和二姐嫁出去,顧三娘只記得,那年她在外面打豬草,籃子都還沒裝滿,就聽說她二姐被人帶走了,等她趕回家時,她二姐已不見了,時至今日顧三娘也不知她二姐被賣到哪到里去了。
又過了兩年,後娘添了一個兒子,顧三娘他爹像是伸直了腰桿似的,家裏窮到揭不開鍋,還巴巴的借錢擺了酒席宴客,後來要還別人的銀錢,她爹半賣半嫁的讓她出了門子,出嫁時,顧三娘除了她娘留下來的一套針黹傢伙,其餘甚麼陪嫁也沒有。
而今,顧三娘又被婆家逼走,娘家是回不去了,便是回去也要遭人嫌棄,好在當日她娘傳給她一手針線技藝,要不然顧三娘真的只能帶着閨女乞討渡日了。
“娘,你別哭。”小葉子哽咽着說道。
顧三娘被驚醒,她摸了一下臉,發覺自己不知不覺又哭了起來,閨女看到她哭,也跟着一起流淚,顧三娘擦乾淚水,她對小葉子說道:“你也別哭了,眼淚是最不值錢的東西,你就是哭瞎雙眼,也沒誰來可憐你,只要好手好腳的,到哪裏都餓不死。”
這話她是對小葉子說的,也是對自己說的,小葉子把她的話聽進去了,她抹淚又問道:“娘,天要黑了,咱們住哪兒呢?”
顧三娘說:“先到鎮上去再說。”
母女兩人手拉着手,深一腳淺一腳的往鎮上趕,到了鎮裏時天已擦黑,整個鎮上就一條街,連家像樣兒的客棧都沒有,這是小葉子長到這麼大,頭一回到鎮上來,這會兒街上沒啥人,小葉子緊緊抓着顧三娘的手,生怕一不小心走丟了。
到了鎮上后,顧三娘拍開一家酒館的木門,沒過一會兒,木門被打開,開門的是一對夫婦,顧三娘給了十幾個大錢,能在酒館的柴房裏借宿一晚。
這一夜,顧三娘時睡時醒,她剛死了男人就被趕出家人,本就傷心到了極點,何況白日裏還挨了王家人一頓毒打,到了後半夜,顧三娘就有些作燒,
次日還未天亮,顧三娘被閨女小葉子推醒了,小葉子摸到她身上滾燙,擔憂的說道:“娘,你是不是病了?”
顧三娘朝着門縫裏看了一眼,外頭還是黢黑一片,她歇了一口氣,說道:“沒事,等會子店家開了門,咱們就要趕路。”
不一時,顧三娘聽到店家洗漱的聲響,她跟店家打了一聲招呼,就和小葉子出了酒館。
從鎮上到縣裏,走路需得一日,往日顧三娘會花錢搭牛車,現今顧三娘是捨不得出這十幾個錢的,橫豎她認得路,於是便帶着女兒,一路走走停停,總算在天黑前到了縣裏。
這一路,顧三娘拖着病身子,小葉子也是第一回走這麼遠的路,母女倆人誰也不肯叫一聲苦。縣裏比顧三娘她們老家那個鎮子熱鬧許多,說話的口音也大不相同,小葉子拽着顧三娘的衣角,好奇的東張西望,早把先前的疲倦忘了。
顧三娘在縣裏的綉庄做了好幾年的綉娘,她熟門熟路的到了一條巷子,那巷口栽着一棵大榕樹,兩扇掉了漆的木門半掩着,顧三娘剛剛推門進去,迎面跟一個身穿藍布衫的小婦人碰上。
“哎呀,三娘,你怎的被打成這樣了?”小婦人大吃一驚,還不待顧三娘回話,她扭頭衝著屋裏喊道:“娘,三娘回來了。”
不一時,有個矮胖的中年婦人出來了,當她看到顧三娘臉上一片青紫,便拍着大腿說道:“我的娘,你這是遭了誰的打?”
顧三娘鼻子微酸,她忍着淚,對小葉子說道:“小葉子,快喊人。”
眼前這是婆媳二人,婆婆夫家姓秦,青年喪失,大傢伙兒依着她夫家的姓,直接喚她秦大娘,秦大娘有個獨子秦林,而今在衙門裏當捕快,這媳婦名叫朱小月,娘家就在顧三娘她們隔壁鎮子,當日在綉庄做活時,她們幾個姐妹租住在秦大娘家,後來秦林看中了朱小月,秦大娘便到朱家求親,兩人已成親兩三年,去年他們的兒子出生后,朱小月就辭了工,專心照料家裏。
小葉子乖乖的喊了人,秦大娘見了她們母女兩人的模樣,心裏已是猜了七八分,她對兒媳婦說道:“小月,你去灶上看看還有甚麼吃的。”
朱小月答應一聲,轉身往廚房去了。
秦大娘暗自嘆了一口氣,她拉着顧三娘的手,說道:“別說了,先帶着孩子去吃飯。”
顧三娘含着淚點頭,她正要隨着秦大娘進屋,門口發出一聲鈍響,她抬頭一看,只見外面停着一輛獨輪車,車上滿滿堆着書本,有個身形頎長,穿着長布衫的男人正立在獨輪車旁邊。
天光微弱,那男人的五官有些模糊,顧三娘只看到他身上的長衫有些發舊,還有一個三四歲的小哥兒,這會子他正歪着腦袋朝屋裏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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